悲莫停(1 / 1)

重明之冥 鶴搖西 5062 字 4個月前

嵐孟的身體開始止不住地發抖,仿佛又回到十七年前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

當時她化形在即,被堯玦安置在了山到源。等她察覺異樣趕到青丘的時候,即使拚死斬殺了入魔發狂的狐王宣措,卻也什麼都來不及了。

宣措死了,被他煉化血祭的狐族子弟全死了,趕來支援的清瑤宮山主王述青、攬月劍派長老高闕都死了。

堯玦單腿跪在英水河畔,隻剩著一口氣。

嵐孟落在他的身前,地上濃稠的鮮血將她的羽毛染成了紅色,鮮血將英水染成了紅色,蒼天也被染成血紅一片,血氣綿延數千裡,大地一片瘡痍,滿目皆是紅色。

“你來了。”他的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話家常,“對不起,我要食言了,恐怕等不到你化形的那一天了。”

他勾起唇笑了笑,金色眼眸中倒映著一隻因為強行妖化而長大了數倍的灰藍色山雀。

那是嵐孟頭一次知道“絕望”是什麼滋味。

即使開了靈智已有八十年,即使跟在堯玦身邊見過了無數生死離彆,即使跟他學了成千上萬咒術與陣法,可她沒法念出咒語,沒法書寫符籙,甚至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帕子,擦乾淨他嘴角的血跡也不能夠。

她隻是一隻山雀。

她不過是一隻山雀。

她出生於空山,由天地靈氣幻化而成,自誕生以來,就隻有那一叢雪地裡的薔薇花陪著她。或許是心血來潮,堯玦將她撿了回去。細心撫養一年後,她開了靈智,能聽懂人說話了,堯玦很高興,鄭重其事地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嵐孟。

此後八十年,她一直站在堯玦肩膀上,陪他看名山大川,陪他過刀山火海,終於摸到了化形的門檻。她多開心啊,化為人形以後就能堂堂正正站在堯玦身側了,就能和堯玦一起戰鬥了,再也不會有人說他吃力不討好,成日帶著個什麼都不會做的拖油瓶。

然而,造化弄人,誰也沒有想到,青丘狐族之主會被蠱惑加入了朝聖道,用上百隻妖狐行血祭之術,最後術法反噬自身,他成了魔氣繚繞的怪物,狐族弟子也儘數入魔。

堯玦重傷未愈,為了天下蒼生,來到青丘對抗宣措,卻是雙拳難敵四手。

她強行中止了化形,飛了一整天才來到了十萬八千裡以外的青丘,卻隻堪堪見到了堯玦最後一麵。

他囑咐她吃下妖丹以後便咽氣了,那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沒有理由不照做,於是她吞下了堯玦妖丹,來自神鳥重明的力量直接讓她立地化為人形,修為也高漲至聞道境。

她是一棵被“揠苗助長”的苗,也是為了複仇而苟且偷生的火苗。

“所以呢。”

嵐孟沒有起身,隻掀開了鮫雲紗,毫無阻隔地看著楚樂的眼睛,聲音如古井般毫無波瀾:“你要殺了我,給堯玦報仇嗎?”

楚樂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她當然知道不是嵐孟的錯。

先是被數以千計的魔修圍攻,經曆了兩天一夜的車輪戰,堯玦早已是強弩之末,若不是嵐孟及時趕到殺了狐王,他可能連妖丹都留不下。

她隻不過是不甘心罷了。

為什麼她不能來早一點,為什麼她不能更強一點,為什麼添亂的是她,受了傷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堯玦戰死的也是她。

她多喜歡堯玦啊。數十年如一日,她都站在他的身後仰望著他,渴望得到明月的垂憐,期盼著他能轉過身來看她一眼,哪怕隻是一眼,也足夠了,她就有無限的勇氣去麵對一切磋磨。

他確實是轉身看她了,隻不過不是接受她的心意,而是用一如既往溫和有禮的語氣和她說,抱歉,我有意中人了。

強扭的瓜不甜嘛,更何況堯玦這頭瓜她也扭不下來,所以她沒有再去找他,忽略一切和他有關的消息,覺得時間推移,自己總能夠放下的。就這麼過了幾年,她卻忽然收到了他被困青丘的消息。她還是趕過來了,就算他不喜歡自己,她也希望他能好好活著,幸福美滿地活著。

隻可惜。

楚樂依舊拿朔風劍抵著嵐孟的脖子,帶著哭腔的話語冰涼又刻薄,“殺了你有什麼用?殺了你堯玦就會活過來嗎?”

“你這個白眼狼,你是他一手養大的,他死了,你卻逃得無影無蹤。吸收了重明妖丹,不用修煉,輕輕鬆鬆就能成為一方大妖,這十七年過得很開心吧?不在你的安樂窩待著,現在又回來乾什麼!”

“哈哈哈……”嵐孟笑得眼淚花都出來了。

“那當然了,他死便死了,難道我也得跟著他死嗎?把我養大又怎麼了,天天像管囚犯似的管著我,這樣不許那樣不能,還逼著我一隻鳥學咒術學陣法,他知道什麼叫強人所難嗎!他死了正好,沒人再管著我了,我想乾什麼就乾什麼,這樣的日子我巴不得過一輩子!”

“啪!”楚樂怒極,揚手抽了嵐孟一巴掌,帷帽被掀飛出去,嵐孟整張臉都暴露在了陽光之下,她的嘴角緩緩滲出一滴血來。

楚樂怔愣了一下,而就在這個空擋,嵐孟敏捷地從地上跳了起來,曲腿往地上一掃,楚樂一時不防被她絆倒在地。

嵐孟跨跪在楚樂身上製住她的腿,兩手掐著她的脖子。

而朔風劍也橫斜在嵐孟的後脖頸,銳利的劍鋒在她皮膚上壓出一道紅痕。

嵐孟“呸”的一口吐出淤血,笑得淒慘:“你呢,楚樂師姐,這些年來過得很不好吧?聽說你因為心上人的離世悲痛欲絕,最後被人踢出任務堂了呀。”

楚樂咬牙切齒:“我的事還輪不到你管!”

“明明殺人的幫凶就在眼前,卻因為沒有證據,不得不忍氣吞聲、虛為委蛇,嘖嘖,我都替你感到悲哀呢。”

楚樂眼睛瞪得像銅鈴:“你都知道些什麼?!”

“我當然知道。”嵐孟壓低了聲音,她彎下身體貼近她,瞳孔中楚樂震驚的麵孔一寸寸變大。

“不就是覬覦掌炬的位置嗎。許渭早就知道青丘的變故了,他封鎖了消息,先設下埋伏重傷堯玦,然後才放出宣措入魔、要拿狐妖血祭的消息,堯玦來不及療傷就趕去救援,最後當然如他所願,毫不意外地戰死了。”

她笑了起來,笑聲充滿了冰冷與諷刺。

“隻可惜啊,他機關算儘,不惜和朝聖道聯手也要殺死堯玦這個擋路石,結果呢,還不是得不到暾雲炬的認可,倒是給彆人做了嫁衣。”

楚樂眼中血絲更加濃重,幾乎要滲出血來。

她好恨,恨不得將許渭千刀萬剮。可許渭做事滴水不漏,當年參與此事的朝聖道教徒不是被堯玦所殺就是被許渭滅了口,她找了十七年也沒找到有力的證據,更沒有那個實力殺了許渭這個瘋狗,隻能眼睜睜看著他逍遙法外,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嵐孟繼續道:“許渭背後還有大人物撐腰,否則他沒那個能力封鎖消息。”

“是誰?”楚樂目眥欲裂。

“我不知道,但至少是個令尹。”

“所以你這次回來是報仇的?”

嵐孟平靜道:“不然你以為我回來給山到源當牛做馬嗎?”

“害過堯玦的人,我一個人都不會放過。”

楚樂緊緊盯著嵐孟的眼睛,試圖從她眼中找出欺騙、虛偽和猶疑,可她的眼神平靜如死水,任何狂風驟雨都動搖不了她一分一毫。

眼中淚水終於決堤,楚樂緩緩將劍從嵐孟的脖頸移開,“哐當”一聲,朔風從她手中滑落在了地上。

嵐孟鬆開了鉗製楚樂脖頸的雙手,翻身坐到了旁邊,拾起帷帽扣在了頭頂。她取出懷中玉牌,將方才的畫麵留影一一刪去。

伸手撫著泛紅的臉頰,她吃痛地“嘶”了一聲,小聲嘟囔著,下手真狠……

沉默良久,楚樂坐直身體,擦乾眼淚,將朔風收回了劍鞘之中,問道:“所以你有什麼打算?直接殺了他?”

四周黃沙漫漫一眼望不到頭,有多少人血灑黃沙,森森白骨埋於地下,不得重返家園。

她道:“這裡倒是個好地方。”

嵐孟冷笑:“怎麼能讓他那麼輕易地就死了。他不是妄想取代堯玦成為掌炬嗎?那我就幫他一把,為他造一個美夢好了,讓他嘗嘗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滋味。”

楚樂皺眉道:“他已經是破妄境後期了,一般的藥對他可沒效果。”

“誰說要給他下藥了?”

嵐孟站了起來,黑色衣裙在風中獵獵作響,漆黑的雙眸看著遠處漫無邊際的黃沙,神色桀驁,語氣堅定:“我會助他成為真正的掌炬。”

楚樂仰頭望著這個姑娘,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堯玦的影子,自信得像太陽一般耀眼,仿佛任何坎坷都磨不滅心中的希望之火。

她驀地笑出了聲。

“對不起,我收回方才罵你的話。”

她錯得離譜。眼前這個姑娘,可是山到源最賢良方正的掌炬、千年難遇的大妖重明堯玦教出來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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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家村去往鹿城的山道上,柳逸直正在仔細勘察打鬥的痕跡。原本是他先發現一牛一羊兩個人有問題的,楚樂趕來支援,打鬥正酣的時候,那可惡的牛俊生居然在他身上貼了個傳送符,他被傳送到了萬裡以外,費了番功夫才找了回來,結果還是讓他們跑了,楚樂和閆扶音也不見了蹤影。

“柳師兄,你說他們是魔修,到底是什麼意思?”婁雪沁問道。

鳴珂和袁涯鄰顯然也不清楚朝聖道的事情,三雙眼睛好奇地望著他。

此事源主有交代過,若是考生遇上了朝聖道教徒,可以適當提點幾句,稽查雙拳難敵四手,若是能合理用好考生的力量,可以考察他們的反應能力,對這次行動是一大助力。

於是柳逸直簡單把朝聖道的情況說了一下,叮囑道:“要是再遇到他們,千萬不能莽撞,要第一時間向我們預警,身懷魔氣的朝聖道教徒可不好對付,即使是稽查也不一定能在他們手下討得了好。”

三人都鄭重其事點了點頭,對付那被魔氣侵蝕的狼群都感覺心有餘而力不足,更彆說是喪心病狂的朝聖道魔修了。

惹不起惹不起。

躊躇良久,柳逸直還是單獨將婁雪沁拉到了一旁,問道:“你和那個閆扶音是怎麼認識的?”

婁雪沁脫口而出道:“因為我覺得她長得好看又很厲害,想和她交朋友。”

柳逸直:“……”

好吧,基本可以排除婁雪沁也恢複記憶的可能性了。

看來確實是那片重明尾羽起了作用。僅僅是一片羽毛就能解開連梁齊安都解不開的記憶封禁術,堯玦的修為簡直恐怖如斯。

剛剛叮囑了他們一通朝聖道的事情,現在又詢問閆扶音……婁雪沁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驚恐道:“難道閆扶音也是朝聖道的?”

柳逸直連忙否認。雖然閆扶音此妖十分可疑,但她對魔修嫉惡如仇,不可能是朝聖道的,潛入山到源或許彆有用心,但至少在對抗朝聖道這個方麵,是和山到源站在同一戰線上的,所以也不至於對其他無辜的考生下手,從婁雪沁的描述中也看得出來,她還是有意識地在護著他們的。

“那就好。”婁雪沁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她還以為閆扶音是壞人嘞。

她還想問些什麼,不料柳逸直冷不丁打斷了她:“婁師妹,你的玉牌在哪裡?”

“玉牌當然在我……”婁雪沁下意識回答,話說到一半才乍然想起來柳逸直此刻是稽查,是她的敵人,要是被他知道玉牌在哪裡,她就玩完了!

婁雪沁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手裡緊緊攥著欺夢筆,神色警惕地盯著柳逸直,同時一步一步往後退,眼見著他站在原地不動,並沒有上前來搶玉牌的跡象,她拔腿就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邊跑邊大聲呼喊:“小的們!快跑!”

袁涯鄰見到婁雪沁狂奔而來,雖然不明所以,但是他一向識時務,一把扛起萬勉,一溜煙跑了。

鳴珂也緊跟其後。

三人很快就消失在了柳逸直的視野裡。

嘿嘿。

柳逸直暗笑片刻便收斂了笑意,琥珀色的眼瞳中滿是凝重。

該去抓老鼠了。

他抖了抖袖子,身形“唰”地一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