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舟晏感覺自己現在很不好。
一則是受了不輕的傷,腹部破了個大洞,還在汩汩流血,左腿也折了,一動就疼痛難忍。
二來是無時無刻不忍受著般若心經對神識的洗滌,這讓他的精神高度緊繃,稍有懈怠,充滿佛性的心經念誦聲就會在識海內回蕩,令他頭疼欲裂。
這來自那個擒獲他的女人,禪宗未來首座,夏瀾熹。
四天前,他叛出朝聖道,本來都要甩開追殺的教徒了,結果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他又撞上了夏瀾熹一行人,費了吃奶的勁才甩開他們,找到機會向辛念求救。接應的人還沒來,朝聖道的教徒卻聞著味找來了,他打不過人家,逃了一整宿,天一亮禪宗的人又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了。
他那時腹部已經受了傷,隻覺得再跑下去就要嗝屁了,心灰意冷之時發現了一處設有迷障的樹林,他一頭紮了進去,其他人紛紛追著他進來,結果追捕他的狗賊被擊殺,他也被夏瀾熹活捉,化作黑暗遁入陰影時還被那個女人踩斷了一條腿。
後來才知道那迷障樹林竟然是山到源的領地!然後他就被提到了這個莊嚴大氣的宮殿,接受第一仙門的老大、造化境大圓滿強者左愁雙的審訊。
想到這裡,賀舟晏扭頭瞪了夏瀾熹一眼。
夏瀾熹臉上帶著如春風般和煦的笑容,嗓音溫柔綿軟:“看我做什麼,回答源主的問題,機會得你自己爭取。”
言下之意就是把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要是情報屬實可用,說不定還能留他一條小命。
賀舟晏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嗓音沙啞道:“我要喝水。”
議事堂內寂靜了一瞬。
除了夏瀾熹和左愁雙,這裡還有坤儀堂山主葉於明、霆霓坊山主彭雋,每一個都是九州大地響當當的人物。
若賀舟晏是被丹靈衛擒獲的,那他此刻應該身處霆霓坊的審訊室,而不是在乾霄閣寬敞明亮的議事堂裡。
在眾多大人物的目光注視下,賀舟晏又虛弱地重複了一句:“我要喝水。”
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我還有點餓。”
夏瀾熹快被氣笑了,幾乎要維持不住一向溫和的笑容。
麵對源主和兩位山主,即使是禪宗下一位首座,按輩分來說和山主、掌炬是同一輩,她也不敢造次。
結果這個膽大包天的朝聖道叛徒,他說什麼?想喝水?
當著長輩的麵她不好發作,竭力忍住了將賀舟晏的頭按在地上摩擦的念頭。
率先打破靜謐的是葉於明,他笑出了聲,吩咐在門口看守的丹靈衛取水和吃食進來。
賀舟晏狼吞虎咽吃完了食物和水,總算恢複了一點力氣,不等他們催促,他主動坦白道:“朝聖道的人已經混入了丹靈衛的考生裡。”
彭雋是個英姿颯爽的女子,眼神犀利如鷹隼,她雙手環胸質問道:“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賀舟晏自嘲一笑:“我不就是證據?若不是半道上跑了,我如今應該在那五百個考生當中。不信的話,我懷裡還有一顆祈金珠。”
夏瀾熹半信半疑地向他衣襟裡摸去,果然拿出來一個祈金珠。
“還真是祈金珠。”葉於明看向下方癱坐在地上的人,問道:“你從何處得來的?”
“我哪知道?他們給我,我就收著了。可能是殺了某個修士奪寶得來的吧。”賀舟晏咧開嘴惡劣地笑道。
“即便有祈金珠,也不能證明朝聖道教徒混進了考生之中,貴派的泉升門也有辨識魔氣的方法吧?”夏瀾熹道。
“夏小友說的是,但泉升門並不能辨識出內斂入身體裡的魔氣。”葉於明解釋道。
賀舟晏兩手扶著折斷的腿,給自己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一手托著腮,臉上是漫不經心的笑容。
他道:“你們愛信不信。反正你們這些名門正派和朝聖道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到時候狗咬狗,鬥個兩敗俱傷就好了,我也樂見其成。”
“你這豎子!”彭雋怒罵道,她掌心聚起靈氣,就想朝著賀舟晏的天靈蓋來那麼一下,卻被左愁雙攔了下來。
這個一直沉默不語的造化境強者看著賀舟晏的眼睛,詢問道:“小友何出此言?私以為,我們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
賀舟晏“嘁”了一聲,冷聲道:“怎麼,敢做不敢認?把處理不了的魔扔到九幽,難道不是你們乾的好事?”
他轉向夏瀾熹,笑道:“喂,姓夏的,你不是最清楚這種事情了嗎?”
夏瀾熹容色微妙,見其他人都看向自己,歎了口氣,實誠道:“此類問題確實存在,不止我們禪宗和其他宗門。”
她看向最上首的左愁雙,道:“丹靈衛之中也有人以此法處理魔族,特彆是前掌炬隕落之後。”
堯玦死後,再無人能夠接掌暾雲炬,即便洛山能夠調用暾雲炬的投影,對於狼煙四起的九州來說,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彭雋聞言憤恨地以掌拍桌,罵道:“那幫不成器的小兔崽子!”
“九幽魔物肆虐,已成為魔氣最濃重之地,我們努力了千百年,也沒能進入九幽根除魔氣,還給九幽增添了更多負擔,確實是我輩修士的失職。”左愁雙道。
九幽本是雍州的領土,被魔物攻占之後便成了純陰無陽之地,荊棘叢叢藏鬼怪,石崖磷磷隱邪魔①,一度被後人認為是十八層地獄之所在。其有天然的陰寒之氣作為屏障,和魔氣恰恰相反,修為越高,受到的陰氣侵蝕越嚴重,所以高階修士甚至都無法靠近九幽的邊緣,而低階修士進入九幽群魔之地又無異於羊入虎口,所以千百年來,討伐九幽的計劃一直擱置。
雖然有梵音鈴鎮守雁門關,阻擋從九幽逃出來的魔族,可仍舊有賀舟晏這樣的漏網之魚,若不采取有效的行動,假以時日,魔族引發的浩劫必將降臨於九州大地。
賀舟晏冷哼一聲:“你知道就好。”
其餘三人:“……”
他怎麼敢的啊?放眼整個九州大陸,左愁雙的修為也是頂尖的存在!半步登天可不是吹出來的!
左愁雙本人倒是笑嗬嗬的,看賀舟晏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後輩一樣,溫和道:“那小友可否詳細說一下朝聖道的情況?”
賀舟晏道:“朝聖道起源於九幽,教眾都稱首領為‘聖者’,不過他幾十年也不露一次麵,沒人見過他的樣子,也不知道他叫啥,大家都隻聽舵主的命令行事。”
“這次丹靈衛試煉,我們分舵來了四個人,我逃出來了,其中一人來殺我,反被夏首座所殺,其他兩個估計已經混進考生裡了,至於其他分舵來了多少人,我並不知情。”
夏瀾熹皺著眉糾正他:“我還不是首座,彆這麼叫我。”
賀舟晏斜眼瞥她:“不是早晚的事嗎?”
夏瀾熹不說話,隻冷著臉看他。
賀舟晏妥協道:“好吧好吧,夏姑娘,行了吧?”
左愁雙和兩位山主又問了幾個問題,賀舟晏一一回答了,並沒有隱瞞,畢竟他更希望以山到源為首的正道能徹底覆滅朝聖道,把該死的“聖者”從暗處揪出來挫骨揚灰。
最後,左愁雙問道:“你可知辛念如今身在何處?”
賀舟晏的神色慌亂了一瞬便立即恢複了平靜,他皺眉問道:“你是說三十年前盜取暾雲炬的朝聖道教徒?老天,那會我還沒出生呢,我都不認識她,怎麼可能知道她在哪!”
葉於明和彭雋對此問也十分不解,納悶地看著左愁雙,希望源主能給一個解釋。
左愁雙隻笑了笑,並沒有作答,揮手讓夏瀾熹帶著賀舟晏退下療傷去了。
他們二人走後,左愁雙的臉色便沉了下來,猶如潛藏暗潮洶湧的平靜水麵。
“召集各山主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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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瑤宮,藥廬。
路央手速飛快,眨眼間便接好了賀舟晏的斷腿,賀舟晏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嘴巴就已經慘叫出了聲。
路央一邊用竹板固定傷腿一邊道:“錯位的骨頭我已經給你正好了,竹板至少得保持七天,續骨丹一天吃三顆,少一顆都不行。”
賀舟晏抬袖擦了擦額頭的汗,問道:“沒有止疼的藥嗎?”
路央瞥他一眼,道:“二十個靈石一瓶,你要嗎?”
賀舟晏本想去拿懷裡的芥子袋,忽然想到了什麼,朝坐在不遠處的兩個禪宗弟子伸出手道:“我這條腿可是你們夏首座踩斷的,你們得賠錢!”
元赫冷眼看著賀舟晏道:“不知好歹,留你一命就是開恩了。”
賀舟晏樂道:“嘿,和你說話了嗎你就叫?你不過是我的手下敗將,仗著有張狗嘴就在那狺狺狂吠,真是顯著你了。”
“你!”元赫“噌”地站了起來,卻被他身側的同門拉住了。
“怎麼,想打我?哎呀呀那可真是不巧,你們尊貴的源主大人剛剛下令要好生照顧在下,不能讓在下掉一根毫毛呢。”
“少拿雞毛當令箭了!不過是看你還有點利用價值罷了,待此事一了,你以為你個朝聖道的魔族還有幾日可活!”元赫不客氣地嗆了回去。
“原來是這樣嗎,我好害怕喲~”賀舟晏雙手摟著自己作柔弱狀,元赫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竹板已經纏好了,路央收拾著藥箱,插嘴道:“我很好奇,你們朝聖道是怎麼利用魔氣的,真有什麼絕世功法?”
賀舟晏唇邊噙著一抹嘲弄,輕飄飄道:“沒什麼稀奇的。以外力強行將魔氣打入丹田,讓靈根之中的靈氣儘數被魔氣替換,讓魔氣充盈人體的每一寸經脈,如此就能把魔氣當成靈氣用了。”
路央倒吸一口冷氣。
“你想試試嗎?雖然我不過知行境,可對這套流程也算熟悉,你若有興趣,我可以為你運功。”賀舟晏慫恿道。
路央麵無表情地拒絕。
通常意義的入魔,是魔氣先進入修道者的經脈,逐漸侵染丹田和靈根,最後影響神誌,而賀舟晏所說之法則是完全相反。以魔氣替換靈氣,就好比把一個人的血抽乾了換上沸水一般,不僅要承受“抽血”的痛苦,還要考慮能不能在“沸水”衝刷下存活。一丁點的魔氣都可能使道心動搖、根基傾塌,更何況是讓全身經脈都盈滿魔氣了。
賀舟晏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好吧,當我沒說。”
路央遞給他一瓶丹藥,唏噓道:“你也是條漢子。”
賀舟晏打開瓶塞看了看,問道:“止痛丹?送我的?”
路央:“想什麼呢,當我清瑤宮是善堂不成?快給錢。”
指望不上禪宗賠錢,賀舟晏隻好咬牙將兜裡僅剩的二十靈石給了出去。
“你們將他抬到南園去吧。”路央朝元赫二人道。
眼看元赫獰笑著朝自己走來,賀舟晏心裡發虛,忙抱住路央的胳膊,賣慘道:“人美心善的姐姐,要不我就留在這裡吧,你看我這缺胳膊少腿的,也不方便挪去其他地方,在這裡還方便你診治……”
然而還不等他說完,元赫二人便一左一右抓著他的胳膊將他架了起來,三人身高不一,夾在中間的賀舟晏半個身子都朝最矮的元赫一側歪去,還正好是他傷了腿的左半邊身體,於是賀舟晏隻能自己抬著左腿,僅靠右腿一蹦一跳往前走。
他們倆還跟約好了似的,一會這個拉他,一會那個扯他,賀舟晏跟個破布娃娃一般被他們扯來推去,到了南園下榻處,他才終於逃脫了魔爪,被關進了門窗緊閉的屋子裡。
躺在床上,賀舟晏緊繃的心神才稍微放鬆了下來,然而一口氣還沒落到肚子裡便又提了嗓子眼。
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的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