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今昭第一次見到祝餘是在大學第一節課的課堂上。
由於他們班級人少,學校將兩個班合並到一個教室裡一起上專業課。
方今昭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乖孩子,座位永遠在第一排,上課從不遲到。她早早就來到教室占據了講台下的黃金中間位,在這個慣用電子產品記錄的時代,她卻帶了筆和本。
同學們陸續來到教室,想都沒想往後排走,最後隻空出了第一排的座位。除了方今昭,沒人坐在這。
她倒沒覺得尷尬,反正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
上中學時,母親去學校找到老師,給她申請第一排單獨的位置。為此,父親給學校的操場投資了一塊新草皮。
那段時間,方今昭在學校裡有個外號,叫“操場姐”。起初她很在意,每次聽到有人這樣叫她都會小聲辯駁,卻越說越急,越說臉越紅,最後含淚跑走。
後來她習慣了大家對她的指指點點,學會裝作聽不見,中學期間沒有交到一個朋友,從來都是獨來獨往。
上大學後,父母本想給方今昭辦走讀,但在她的強烈堅持下,以年級前十的成績作為交換,妥協住校了。
但她沒有參加軍訓,成績是拜托老師直接填上的。不出所料,在正式開學之前,學校翻修了老舊的圖書館。
因此,方今昭是最後一名入學的學生,她帶了一行李箱化妝品,到宿舍就分發給室友們,企圖換取一個好印象。
但今天來上課,還是沒有人跟她坐在一起。
方今昭沒辦法,如果不是前十名,她就不能住校了。變成走讀生意味著,更加沒有朋友。她想,坐在第一排上課,怎樣都會聽得更清楚些吧。
已經到了上課時間,老師走下講台去關教室門,在合上的最後幾秒,一隻拎著包子的手不顧被夾的風險,突然伸了出來。白色塑料袋上透著水汽,顯然是剛從食堂買回來的,還熱著呢。
隨後,擠進來一位穿著一身黑衣、綁著馬尾的高個女孩。
她吸引了全班同學的注意,包括方今昭。
在她眼中,她很瘦,但肩膀寬,看起來頗有力氣。走路時,頭頂上的馬尾一晃一晃,像催眠師使用的鐘擺,看得人眼暈。
黑衣女孩在全班的注視下,坐在了方今昭身邊。
老師開始念ppt,學校老舊的空調發出低沉的嗡嗡聲,上早課的同學們昏沉的睡著,方今昭的筆記本不時被涼風吹起,她靠過來在她耳邊偷偷道——
“hi,方今昭,我叫祝餘。”
方今昭聞聲回頭,對上了一雙上挑的眼睛。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這寫著呢。”祝餘揚起下巴,手指點了點她筆記本的封麵:“你的名字真好聽,我想起了一句詩,今朝有酒今朝醉。”
方今昭尷尬笑笑。
羅隱寫下這句詩時,想來是非常自由的。他詩中表達出的灑脫與曠達,很不巧,她身上都沒有。
方今昭是一個漂亮的提線木偶。她目前的人生,都在為她母親而活。
母親說她乖一點,父親就會開心,她就會開心。
方今昭不願再看母親流淚的眼,於是聽話照做。
“兩位同學,請保持課堂紀律。”
老師嚴厲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方今昭很少被外人批評,臉皮薄,立馬紅著臉低下頭。食指不自覺地去扣大拇指上的倒刺,一下又一下,不知道疼似的扣出血來。
倏地,一隻纖長的手伸過來蓋在了她的傷口上。從掌心透出的暖流,柔和了她僵硬的軀體。
方今昭猛然抽出手,瞪大眼睛,向旁看去。
微斜的光線打在祝餘茶色的眼瞳裡,澄透乾淨。她吐了下舌頭,無聲道:“沒事,彆緊張。”
9月13日,這個盛夏的早晨,方今昭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句安慰。
來自一個初次見麵的陌生人。
後兩天沒有安排專業課,大家各自奔赴自己的選修,方今昭一直沒再見到祝餘。
周四是每星期的查寢日,由於大一的新生們還沒有開始選班乾部,所以本次檢查由導員和從學生中選出的助理負責。
寢室門準時被扣響,室友們都在午休,隻有方今昭坐在椅子上複習之前學習的內容。
她快走兩步,打開了宿舍門。在導員含笑的目光後,是祝餘驚喜的臉。
學生助理……是她。
導員先邁了進來,祝餘緊隨其後。她路過方今昭身側時,偷偷勾住了她的手。大拇指不經意劃過傷口的位置,像是在檢查。
方今昭的耳尖被她這動作摸得通紅,礙於室友們還在休息,她不好出聲製止,任由祝餘扣住她的手指,反複撫摸著。
她指腹的皮膚偏硬,滑過傷口處的嫩肉時,帶出些絲絲拉拉的痛感。
方今昭沒覺得有多疼,反而有些癢。她歎出一口氣,偷偷抬眼去看祝餘的臉。
她跟在導員身後,另一隻手拿著A4大的硬夾,上麵記錄著各個寢室的衛生分數。她一臉認真的聽導員交代檢查細節,時不時點頭表示回應,儼然一副好學生的模樣。仿佛私下裡做這些小動作的根本不是她,一切都沒有發生,隻是方今昭的臆想。
但指尖傳來的痛,又在提醒著她,這都是真實的。
這個壞心眼的祝餘,正在觸碰著她最脆弱的軟肉。
待檢查完後,兩人準備離開。祝餘瀟灑轉身,馬尾晃動,帶起一縷含著木質香的風。方今昭指尖的溫度頓時消散,她扭過頭去看她一閃而過的側臉,祝餘始終沒有給一個多餘的眼神,眸色淡淡地走了。
方今昭心底浮起一絲失落,還沒等她調理好情緒,放在桌麵上的手機亮起了屏幕。
她拿出一看,是一條添加好友的請求。
方今昭一眼認出這是祝餘。
添加成功的下一秒,對方發來了一條消息。
【魚:傷口恢複得很快,以後不要再扣手啦~】
【昭昭:你怎麼知道這是我的微信?】
【魚:這個年級,隻有你一個昭昭呀。哦對,剛才導員在身邊,我又是來檢查的,不太方便看你,抱歉,下次一定好好跟你說話。】
【魚:我記得你的宿舍號了,以後可以去找你玩嗎?】
【魚:下次上課我還可以坐你旁邊嗎?】
祝餘一連串發來了好幾條消息,方今昭的目光停留在她最感興趣的那句話:隻有你一個昭昭呀。
其實她理解在工作中不好明目張膽的分心,失落歸失落,並不怪剛才祝餘的冷漠。但對方還是貼心的跟她解釋原因,這讓方今昭的心一下子變得暖洋洋起來。
後麵接連幾條的邀請,更讓她泡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蜜中。
方今昭沒有朋友,宿舍裡的幾個人最多稱為室友,談不上所謂的閨蜜。目前隻有祝餘一個人,對她頻頻散發著善意和名為友情的愛。
方今昭開心的回複道——
【昭昭:我等下問問室友,如果他們不介意的話,你可以來宿舍找我玩。以後上課,我們都坐一起!】
兩個人成為了好朋友。
祝餘偶爾會去方今昭的寢室坐坐,她性格好,一顰一笑帶著些不用尋常的江湖氣息。再加上她五官英氣,骨相硬挺,又是導員身邊的紅人,很難不受歡迎。因此,方今昭的室友們都很喜歡祝餘來做客,還特意湊錢買了一把專屬於她的椅子。
這幾個女生一圍在祝餘身邊,方今昭就插不上話了。雖然每次祝餘都會發現這件事,聊天時默默地提起她,但方今昭不善於在眾人麵前表達自己,隻回幾個字,或乾脆尷尬笑笑,不予回複。
漸漸的,祝餘也不再問她,來寢室的次數越來越少。要不是上課時,她還坐在她旁邊,方今昭都要覺得,這一段來之不易的友情,在還沒發展到形影不離的地步時就夭折了。
但她是個彆扭性格,不會主動去問祝餘為什麼。隻會默默地在上課之前,把筆記本放到旁邊,為她占座。
雖然第一排沒什麼可占的。
這一天,又是專業課。方今昭像往常一樣等著祝餘出現,手中舉著手機,但眼睛卻落在了教室門口。
一樣的時間,一樣的包子,一樣的人出現在她的視線中。方今昭立馬收起手機坐直,把放在旁邊桌子上的筆記本收了回來,卻意料之外的沒有等到她心中的人。
祝餘意想不到地跟著她的室友在第一列就轉了彎,往後排座位走去。她甚至沒有扭頭看她一眼,像從未認識那般陌生。
方今昭的大腦裡好像點燃了千百個二踢腳,轟得一下全部炸開。她僵在了原地,無法思考。今天起晚了坐在她身後的室友羅晴,捅了她半天都沒動。
“喂——方今昭!”
“啊!”
方今昭被後背傳來的痛感叫醒,眨眨眼睛轉過身去。
羅晴瞄了一眼正在跟室友研究著什麼的祝餘,在她耳邊輕聲道:“你們吵架了嗎?”
“沒有啊。”
“那她怎麼沒有坐到你身邊?”
“我,我不太清楚。”說完,方今昭喪氣地垂下了頭。
“你發消息問問她啊!而且這幾天她都不來咱們寢室了!昭昭,你可以幫幫我嗎,我想跟她聊天。”
“你們不是加了微信嗎?”
“哎呀,微信上聊天多乾啊,我想跟她face to face!”
“……”方今昭頓了下,小心翼翼的問,“你不會是想看臉吧……”
“bingo!”
“好了,同學們安靜,上課了!”
老師關上了教室門,點開了教學ppt。
羅晴還想說些什麼,方今昭不想繼續聽下去,便以好好聽課為由回過身去,仰頭看著大屏幕發呆。
其實她也很在意,為什麼祝餘突然不來她們寢室了,為什麼突然不坐在她身邊了,為什麼突然不說話變得冷淡了。
她自認為她們是好朋友,但她不敢問,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同時,她也是開心的,她並不希望祝餘常來她們寢室做客。
方今昭有私心。
明明是她先認識的祝餘,憑什麼室友能如此大言不慚的問祝餘的動向。
她不來寢室也是好的。
祝餘就該是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