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們有冤屈你就會站在我們這邊嗎？”中年女子譏諷道，擺明了不信任。

江雁影點了手臂穴位止住血，睜著一雙明眸，斬釘截鐵地搖頭：“自然不會。你們是妖，你們不死難道我死嗎？”她擰著眉，臉上是顯而易見的困惑，似乎在不解有什麼詢問的必要。

蛇妖氣結，嘴巴張張合合，吐出一句：“隻要殺了張懷仁那個賤貨，你想知道的自然會知道！”

說罷，她不再囉嗦，無數長蛇撲麵撕咬而上，粗壯蛇尾橫掃，把她身後的樹乾鑿出一個洞來。

“村長？他和龍女廟的隱情你知道嗎？五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江雁影嘴裡不住地質問，邊打邊退，劍身與長蛇相交，震得嗡嗡作響。

一人一妖連過數招，打得塵土飛揚，不可開交。蛇妖雖招式多變，卻光明正大朝要害處下手，剛猛異常，並不用下毒致幻這種下三濫的陰招，與她之前見過的妖怪大不相同。江雁影心中閃過一絲異樣，打得越發酣暢淋漓。

“什麼龍女！你一個修士求仙問道，應該見多識廣，真的會以為龍女降下神通，平白無故庇護一個破村子嗎！”老嫗嘲諷地大叫，緊挨著的兩個女童跟著尖聲重複，“笨蛋！笨蛋！”

江雁影砍掉蜂擁而至的蛇頭，錯步閃躲，“我雖然不信，但確實降雨了。倒是你們與龍女村什麼仇什麼怨，咄咄逼人到如此地步，還要把人頭放到供桌上？”

蛇妖口器中吐的長蛇極為難纏，就算砍下消散，也會再長出一條新的，陷入永無休止的循環。

“自然是因為張懷仁這賤人！虧心事做多了，怎麼可能沒有人找上門來算賬？”

兩個女娃娃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口器中伸出兩條細小的幼蛇，蛇身相碰恰似拍掌，又罵：“蠢貨！蠢貨！”

江雁影心思百轉千回，有心要問個明白，探手從芥子袋中取出一條細繩。這繩子通身金色，在月色下散發著淡淡的光芒，正是陸無塵留給她的法寶縛妖繩。

她右手用劍抵住蛇群，左手趁其不備陡然扔出縛妖繩。繩子上淡金色的靈力緩緩流動，伸縮自如，精準地套住蛇妖的肉瘤腦袋，從頭到尾繞了幾圈後牢牢收緊，輕易掙脫不開。

“啊！”蛇妖一時不察著了她的道，整個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像個炮仗來回躥動，嘴裡怒罵道，“你個賤人！竟使這下三濫的手段！”

她被捆得結實，蛇群無能為力地擠在縫隙中扭動。

“兩方對敵，什麼手段隻要贏了便好，談何下三濫。”江雁影笑道，提劍指向肉瘤。

“我沒猜錯的話，你上麵這顆腦袋是最脆弱的地方吧？”她輕輕揮劍，尖刃依次劃過八張麵容，帶起一絲戰栗的冷意，“特彆是你們這些臉蛋？”

女童們嚇得癟嘴，嗚嗚哭起來：“討厭！討厭！”幾條小蛇湊上來吐著信子，一邊跟著嘶嘶地嗚咽，一邊抬著蛇頭給她們擦眼淚。

“好啊！這可是你逼我的！”蛇妖一見她們哭泣，登時勃然大怒，周身黑氣彌漫，籠罩住金色的縛妖繩。

她身形暴漲，撐得繩子跟著變大，隱隱有崩裂的架勢，下一瞬縛妖繩斷成兩截，金光消散，和普通繩子沒什麼區彆。

江雁影暗自心驚。這縛妖繩雖不算什麼極好的法寶，尋常妖怪也奈何不了，沒想到竟然折在她手裡。

她暗道不好，正要後撤，就見肉瘤上的八張臉扭曲融合，像被打翻的顏料盤，五官歪歪斜斜地擠在一起，越發猙獰可怖。

蛇妖臉上淩亂散落的十幾隻眼珠瘋狂轉動，射出刺目的紅光來，直直對上江雁影的瞳孔。

下一秒少女眼神失去焦距，一片空洞。她定格在原地，像夢魘般不再動作，手裡的劍軟綿綿地垂落。

江雁影再次睜眼時已經進入一塊荒蕪之地，天空布滿暗紅色，看起來十分不詳。身子輕飄飄地移動，像是以靈體形態存在。

她掃視四周，很快判斷出這是蛇妖製造的幻境。眼前場景變換，天下大旱，土地乾裂。百姓麵黃肌瘦，瘦骨嶙峋。正是五十年前的龍女村。

她的視角是一個女童，大概與蛇妖身上女童的年齡相近。她被困在了一個小女孩的身體中，母親帶著她因戰亂饑荒逃難而來。

聽聞龍女村建廟求雨，這群基本全是老弱婦孺的難民蜂擁而至，苦苦哀求村長能夠收留他們。

家族男性壯丁都被大軍抓走，隻留下這些老人女人帶著後代的火種四下奔逃，顛沛流離。

彼時的張懷仁比現在更為年輕，雖然餓得骨瘦如柴，還是撐著一股心力，眼神殘留光彩。他隻猶豫了一下，便說服村民打開村門，迎接這支人數不多不少的難民隊伍。

難民們很是感激，她們為的就是龍女村可能會祭拜求雨成功，以為終於迎來了降雨的希望，卻聽到了一個噩耗。

那就是村子裡沒有供品和像樣的神像。

土地寸草不生，顆粒無收。能吃的不能吃的早已吃了個遍，再沒有多出來的一分用來祭拜。沒有供品龍女娘娘就看不到誠意，沒有誠意就不會降雨。

於是在村長村民的蠱惑下，有老人獻出自己的孫子，有女童為了母親舍棄自己。

蛇即小龍，大蛇為龍。沒有精美雕刻的神像，便用真實的□□打造。采生折割，削砍四肢，整身塑體，糊作蛇尾，以蛇之形，充作神龍。

“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1]沒有供品，便用活人為祭。粘貼魚鱗，作鮫人魚肉，獻給龍女。

沒有供品怎麼辦？小童充當鮫魚肉。

龍女享用笑開顏，降下甘霖灑人間。

沒有神像怎麼辦？采生折割作仙人。

舍棄我來為大家，生生世世永不散。

這相當於一場荒誕的邪教造神，以女童們的血肉為祭將她們封印於此。此後女童血軀魂魄皆為龍女神像乃至龍女廟的養分，供整個村子上下求雨祈願，無所不應。

被蛇妖悲憤的情緒刺激，江雁影已經怔愣在原地，淚如雨下，臉上一片濕潤。

犧牲了孩子，龍女村確實陰差陽錯降了一場雨。但和這場邪性的祭拜沒有任何關係，隻是天公作美。

雖然降雨，但中間的空檔期沒有任何可以吃的了，村民們全都餓得眼冒綠光，根本支撐不到能吃的作物甚至野草長出來一星半點。所以剩餘的難民也沒有逃脫毒手，紛紛被充作兩腳羊瓜分。

這才是那句真正的“歲大饑，人相食。”

看到這裡，江雁影差不多猜出來了妖怪的來曆。這些枉死的女人孩子，死後怨氣衝天，難入輪回，在人間遊蕩數十年煉成妖身，融作一體。

而張懷仁良心難安，生怕她們報複，用儘各種手段入道，拚命修煉至脫凡境。如今妖怪急著動手，除了等不及這種可能性，就是張懷仁可能要死了。

應該活著的人早已死無全屍，淪為孤魂野鬼。不該活著的人好好活了一生，馬上要壽終正寢。

這種對比過於慘烈，妖怪怎麼可能忍得住不動手？

江雁影抹去臉上的淚水，抬頭凝視幻境中巨大的龍女神像。她雙手合十，手指上下翻飛，口中念念有詞：“天地五行，變幻無窮。輪回轉世，因果報應。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我心不移，斬妖除魔!”

下一刻她飛身上前，雙指並攏，通身靈力運轉，心神集中於指尖，直直點向龍女像眉心，喝道：“破！”

瞬間幻境便如鏡子般裂開一道道縫隙，崩裂成滿地碎片。

蛇妖猛地噴出一口血來，八張人臉也分離開來，緩緩恢複原狀。

“我曾立過誓言，”江雁影回過心神，握緊了飛虹劍，麵色蒼白，“此生斬妖除魔，絕不手軟。隻是你……”

蛇妖的麵上情緒不顯，嗓音沙啞：“你動手吧。我現在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活著早就沒什麼意思。護著劉若秋也不過是為了當年的情分，她是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一位難民的後代。”

她頓了頓，恨聲道：“若不是為了殺掉張懷仁這個混賬，我也不會忍耐這麼多年。可惜天不憐我……”

“他今夜並不在家裡，隻怕是去了龍女廟。我隻有一樣請求，我要你們殺了張懷仁，千萬不要讓他死得太輕鬆。”蛇妖語氣一轉，眼眸裡竟然流露出一絲懇求。

“這個你倒是可以放心，我的師弟師妹正守在那邊，不會讓他跑掉。”江雁影點點頭，示意她安心。

她又想起來什麼似的，提了一嘴：“你前幾天那晚不是和他對上了嗎？就是我師妹他們救下……”

話未說完，卻被蛇妖急切打斷：“不對！那晚的黑衣人不是張懷仁，他的修為動作舉止化成灰我都不會忘記——”

她的臉上露出驚怒之色，猛地向她撲過來。

江雁影下意識握緊劍柄，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舉起，像是心裡相信她不會傷害她一樣。

果然，蛇妖將她撲倒在地，發出一聲忍痛的悶哼。

身後不知何時蘇醒的張正握著一把長劍，看不清神色。劍刃上鮮血緩緩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