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女村(九)(1 / 1)

常言道:“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1]而如果又恰好趕上雨天,那就是純純的恐怖片情節了。

烏雲密布,暴雨如注。好好的天說變就變,明明下午還是晴天,夜晚就下起雨來。到了淩晨也不曾停歇,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檀慈撐著一把油紙傘在山上的樹林裡穿梭,萬分後悔沒有把姬行玉強行拉來一起去見劉若秋。她努力了,卻因為劉若秋點明隻要她一人前來,隻能讓姬行玉守在樹林入口處。

這片樹林位於後山高處,被列為禁地,村長特意嚴厲地說過他們四人不能進入這裡。後山山勢不高,前麵就是捧珠龍女廟,越靠近那座廟,檀慈的心裡就越不安。她急匆匆地隻管趕路,目光正視前方,一點也不敢去看周圍的樹木。

龍女村曾在這座山上種下一片楊樹林,但後來為了供奉捧珠龍女,想到柳枝為觀音菩薩近前物,柳條又能打鬼,又將一半楊樹改種柳樹。

他們想得周全,處處都想要討龍女歡心,卻忘記了楊樹和柳樹都屬於鬼樹,極其不詳。

豆大的雨滴打在柳樹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細長的枝條被雨水壓得彎曲低垂,像是一條條引魂幡,很容易招來不乾淨的東西。

風裹挾著雨水吹得楊樹茂密的樹葉刷刷作響,在這種情境下更令人毛骨悚然。檀慈莫名想起來人們覺得這種聲音可怖,稱之為“鬼拍手”。

她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四肢也開始發冷,腳下步子加快,兩旁的樹木飛速往後倒退。

檀慈腦海裡零星地閃過幾個恐怖片的片段,越發覺得周遭陰風慘慘,鬼影幢幢。

往山峰高處、樹林深處越走越裡,眼前卻逐漸變得開闊起來,四周的樹木也變少了許多。終於檀慈走到最高處,見到了一片還算大的空地。劉若秋正打著傘半蹲在那裡,旁邊還放了一盞火苗跳躍著的提燈。

她蹲在那裡,手裡還拿了另一把傘,應當是好心為她備下的。滿頭黑發披散下來,一襲白衣,衣擺處濺上了些許泥水,倒是添了幾絲真實感。起碼像個人,腳能沾地,經典的恐怖片白套裝也有了瑕疵。

“秋娘——”檀慈壯膽似的提高嗓門喚了一聲,快步朝她奔去。

劉若秋轉過頭,放下那把多餘的傘,站起身子迎上前來,露出那張蒼白如紙的麵容:“仙子。”

檀慈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她走到她麵前,低頭往旁邊一看,險些握不住手裡的油紙傘:她哪是蹲在空地上,她蹲的明明是墳前!

就在樹林深處的這一塊空地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許多墳包。或大或小,不過相同的是都沒有立碑,甚至沒有插上簡陋的木牌,隻是簡單隨意地隆起來。

村子裡公共的墳墓並不在這裡,而是另一塊風水極好的寶地。顯然埋在這片墳包裡的這些死人,並不是村民或者說有著不能被承認的身份。

檀慈倒吸了一口氣,渾身的血都開始發涼:“你費儘心思約我來此,就是為了讓我看這些嗎?”

因為離得不遠,檀慈能看到劉若秋漆黑的眼睛和大得出奇的眼眶。那瘮人的眼睛和她慘白的臉相映,令人聯想到剛從旁邊墳包裡爬出來的幽靈和鬼魂。

“不隻如此,”劉若秋淡聲道,突然跪倒在地,鄭重其事地朝她拜伏下去,“我想求仙子一件事……”

檀慈以為她要她替父親劉平安報仇,當下連忙上前握住胳膊,要扶起她來。

劉若秋卻跪地長拜不起,石破天驚道:“求您……留那妖怪一命。”

檀慈猛地鬆開了自己的手。她忍住想往後退的本能,渾身微微戰栗,不知是因為冷,亦或驚嚇,還是什麼旁的原因。

她沉默不語,半晌後還是扶住她:“就算留它一命,也要有個理由。”

劉若秋借力站起來,直直地看向她,聲音堅定又清晰地穿過雨幕:“這些墳包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了。我年紀小,不知這些人的死因,但卻知道應當與村子裡的妖怪有關。”

“你是怎麼知道的?”檀慈擰起眉。

劉若秋的眼眸黯淡下來,思緒逐漸飄遠:“我第一次與妖怪見麵,就是在這些墳包前。

那時我存了死誌,滿心隻想著死,故意闖進這片不允許進入的鬨鬼,不詳的禁地,盼著能有鬼將我殺死。然後就遇見了那個妖怪,與其說是妖怪,不如說是一團黑霧。

她的聲音是女子,問我做什麼自己找死。我連死都不怕了,看見這等詭異之事竟也沒恐懼地大呼小叫,隻是請求她殺掉我,說我實在活不下去了,除非神佛能聽從我的一個願望。”

她頓了頓,嗓音有些沙啞:“聽到這裡,你是不是以為她幫我實現了願望,作為交換讓我替她做惡事,甚至可能殺了那些村民?”

檀慈被戳穿心思,心虛地不做聲,又聽她道:“沒有。她隻是丟下來一句話,讓我去前麵的捧珠龍女廟。我說我求的不是祈雨或順遂,也不是學業或姻緣,而是壞事,龍女娘娘也會答應嗎?

她沒有回答,隻是一瞬間就消失不見了。我沒有當真,三日後偶然路過龍女廟,想起這件事,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我儘心儘力,誠心誠意地連續供奉了龍女娘娘七七四十九日,終於在最後一天許下了那個願望。

再過七日後,也就是五天前,它實現了。”

檀慈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心臟上仿佛有根繩子越收越緊。她情不自禁地放輕了聲音:“你許下的……是什麼願望?”

劉若秋沒有應答,而是將手裡撐著的傘扔在了地上。檀慈主動上前要給她撐傘,卻被她搖頭拒絕。

兩隻枯瘦如柴的手解開胸膛上的一顆顆扣子,她乾脆利落地褪下僅那一層的外衫,露出自己骨頭分明,消瘦赤裸的後背,胸前,和上臂。

上麵傷疤交錯,瘢痕累累。有的傷口已經結痂,有的是陳年舊疤,眾多淡紅色的印記讓人觸目驚心。

瓢潑大雨鋪天蓋地地傾軋下來,似銀河倒瀉,滄海傾盆。大雨滂沱,雨幕密集,檀慈幾乎快要看不清楚劉若秋臉上的表情。

雨水很快打濕了劉若秋的頭發,衣服,順著發梢滴滴答答地往她的臉上淌水。雖然外在狼狽不堪,她的眼睛裡卻像是燃起了一束熊熊燃燒,明亮刺目的火。

她一字一句道:“我許願劉平安永不平安,形魂俱滅,不得好死,暴斃而亡。”

“轟隆”一聲沉悶的雷響,一道火龍似的閃電劃破漆黑的夜空,耀眼的亮光瞬間照亮了她那張白得幾近有些發青的臉。

檀慈悚然一驚,條件反射般抓緊了自己手裡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的傘,指甲幾乎要嵌進木柄裡。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今日一切的所作所為都可以解釋了。不祭拜劉平安,而是拜了龍女像,還上了香,是為了還願,感謝捧珠龍女實現了她的心願。表情並不傷心,是因為她恨極的人已經死去,流下了釋然放鬆的淚水,甚至可以說是喜極而泣。

睫毛上掛著的水珠一滴一滴流下,彙入臉上的雨水中,模糊了她的視線。劉若秋用力眨了眨眼睛,平靜道:“劉平安並不是我的生父。他一生未曾娶妻,連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抱養來的。二十年來我像他的奴隸,伺候他衣食住行。稍有不如意,他便對我拳打腳踢,這些傷疤也全都是拜他所賜。”

“其他村民,村長他們也不管嗎?”檀慈抿了抿唇,話一說出口便感覺自己說的是廢話。若是他們會管的話,劉若秋何必跑來禁地尋短見,甚至於向妖怪或神佛祈願?

當一個人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絕境,自己孤立無援,向內無法自救,向外呼救不得,便隻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鬼神身上。祈求他們大慈大悲,救他們脫離苦海,不管是生……還是死。

若求漫天神佛可得生,那便苟且偷生;若求妖魔鬼怪可得死,那便痛快赴死。

到這種時候,死亡也算是一種解脫,甚至更多人會選擇死,就像秋娘私入禁地,請求妖怪殺了她。

劉若秋臉上掛起一抹嘲諷的笑:“他們一群表裡不一,兩麵三刀的畜生。和劉平安一樣,自己犯下了不知多少滔天罪孽,哪裡又會管我這種可憐人?也許我落到這番田地,也與他們脫不了乾係。”

“什麼意思?為什麼說村長他們……”檀慈心跳加速,腦子裡一團漿糊。

劉若秋搖了搖頭,神色凝重:“是我的猜測。但村子裡的那些人不像表麵上那樣無害,就憑我所知的那個死去的穩婆,年輕時就做過抱走剛生下來的女嬰,拿去賣錢的惡事。

村子裡重男輕女,如今女子數目也比男子少上許多。幾十年來不少婦人為求男嬰,生下女嬰後不便直接遺棄,會偷偷交於接生的穩婆賣來換錢,直到生下男嬰。”

“我知道的隻有這麼多,隻求你們不要趕儘殺絕,留妖怪一命。就算她罪不可恕,也請給她一個痛快。你們若想除妖的話要多加防備,強龍難壓地頭蛇,何況龍女村隱蔽難出,隻怕你們在村民手裡討不了好。”

她沉默半晌,又意義不明地歎了口氣:“我自實現願望後身體越發虛弱,不知是強撐著報複的心結解開還是因為求了龍女娘娘的代價,隻怕很快大限將至。”

“甚至我冥冥之中有種預感,”她轉頭去看旁邊的土地,輕輕道,“這裡會是我的葬身之地。”

這話宛如晴天一個霹靂,檀慈哆嗦著嘴唇,扭頭追隨著她的視線,看到了一個淺淺的小坑。新得像是小孩子玩沙似的剛挖了幾下,還沒有半米深。

小坑旁邊靜靜地躺著她多帶的那把傘,傘尖沾了一圈泥土。

在她來赴約之前,劉若秋一直蹲在地上,給自己挖這個小小的墳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