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慈一步入龍女廟,就聞到一股腐臭。今日比前兩天的天氣更熱,供桌上的頭顱腐壞得更厲害,甚至引來了不少蒼蠅嗡嗡飛舞。她隻看了一眼便覺得反胃。
供品依舊隻多不少,在門外堆疊成了一座小山。廟裡的供品還是那幾樣,基本沒怎麼變,隻是檀香味更重了,活像燒了一整片檀木林。
應該是有人想用檀香蓋過人頭的皮肉腐臭味,但刺鼻的檀香和惡臭的腐爛氣味混合在一起,味道更加難以言表。檀慈被熏得眼淚直流,整個人都要吐出來。
她去廟外吐了一遭,又用帕子捂住口鼻緩和許久,這才好過了一些。
姬行玉倒是接受良好,麵色如常,臉上帶著一抹淺淺微笑。和蓮台上端坐的龍女像相比,一時之間倒令人有些分不清誰才是悲天憫人的神佛。
這一點上檀慈不得不佩服他。你說他裝得一副溫文爾雅的好皮囊,卻裝得神形兼備,好似自己內裡也是這樣的君子如竹。貌似還靠這個號苟到了原書後半卷,擱現代怎麼也能拿個影帝了。
她望著姬行玉有些出神,沒有想起這種眼神會引起他的不喜。
姬行玉卻並沒有轉過頭來與她對視,而是微微仰起頭,注視著捧珠龍女像。他溫和的聲音驀地響起:“師妹又開始盯著我愣神了。”
“啊,抱歉,”檀慈猝然回神,尷尬地抬手摸了摸鼻子,訕訕地笑道,“師兄貌美,我總想著多看幾眼,一飽眼福。”
“原來師妹是喜歡我這幅皮囊而已。就算被我幾次三番地拒絕,甚至受到生命威脅,也死不悔改地往我身邊湊。”
被他這麼毫不客氣地挑明,檀慈的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
不料姬行玉話鋒一轉,又輕聲細語地補充:“不過師妹僅僅是愛慕我的皮囊,也夠令我驚訝了。看我這樣的心狠手辣,依舊沒有棄如敝履,反而還若無其事地在我身邊。實在是令我不解。”
嗓音如泉水激石,泠泠作響。
他探手拿起白玉托盤裡供奉的那串佛珠,一顆一顆撚過去,直到把十四顆珠子全都撚過一遍。
他這樣安靜下來時便像個真正的君子。廟外的陽光透過窗戶打在他蒼白的側臉上,照出一道輪廓優美的影子。
檀慈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最後落在了繞在冷玉般的手指間的黑色佛珠。
姬行玉又繼續道:“即便如此,就算我問師妹緣由,你也不會告訴我真話。所以我也不打算問了,昨日之事也不再追究。”
“隻希望從今以後,”他把佛珠放回托盤裡,回過頭來朝她莞爾一笑,“師妹莫要再騙我。就算騙了我,也不要露出馬腳被我抓到啊。”
物歸原處,發出“喀噠”一聲輕響。檀慈的心跟著猛烈一跳,下意識點頭應下:“當然!”
她覺得姬行玉這番話說得似是而非,不像是說昨天如意糕的事情,倒像是說情蠱一線牽的事情,而且還暗含警告。重點不在於再次騙他,倒像是“騙了我,也不要露出馬腳”。
雖然她突然宣稱之前種種都是因為喜歡他確實假的離譜,但還有什麼事他想意有所指?難不成他知道一線牽其實並不是真正的同生共死?
檀慈提心吊膽,從昨日就開始想問的為何莫名其妙趕她出屋的事情也不敢詢問,隻能先暫時壓在心底。
聽到這話,姬行玉仿佛放下了什麼心結一般,肉眼可見地心情舒暢起來,至少不再用那種看死人的眼神看她。
好像從看死人變成了看將死之人。
檀慈默默看著姬行玉,尋思著怎麼樣也要把這個“將”的時間努力延長。
沒等她說些什麼,姬行玉陡然出聲:“若有事的話進來就是,在外麵偷聽什麼?”
檀慈猝然扭頭,看見張正漲紅著臉推門走了進來。
張正是個少言寡語的男人。他們四人逗留的這三個白日裡,除了第一天他帶路來龍女廟,便再也沒有見過。
他局促不安,手指緊張地搓著衣角,看起來羞愧難當,唯唯諾諾道:“對不起,兩位仙長。我們不是故意偷聽的,隻是怕貿然闖進來打擾到你們商議事情。”
檀慈往他身後看去,見到一位低著頭,看不清表情的清瘦女子。
張正看見她的視線,介紹道:“這是死者之一劉平安的女兒,劉若秋。她想隨我一起來拜拜龍女像,祈求早日斬除妖怪,也想見亡父最後一麵。”
劉平安這個名字,檀慈有印象,是那位六十六歲的老漢。
“你們不要害怕,”姬行玉在六個頭顱上輕輕一點,把他們轉過來臉朝廟門,溫柔體貼道,“是這裡麵的哪個頭啊?”
流暢得像是什麼好聲音的轉椅子。
檀慈:“……”
“是、是這個,多謝仙長,勞煩您再把……把其他的轉過去吧。”張正大著膽子指了指偏左的一個皮膚黝黑,右嘴角一顆豆大黑痣的男人頭顱。
姬行玉從善如流地照做,笑眯眯道:“不用客氣。”
“秋娘,你快去吧。”張正喚了一聲。
劉若秋快步上前,走到供桌前,終於抬起頭來。檀慈這才看清楚她的模樣。
她二十多歲的年紀,卻已經未老先衰,憔悴不堪。整個人瘦得不成樣子,衣服都顯得空蕩蕩的。眼窩深深凹陷進去,一雙灰敗的眼球兒微突,形容枯槁,柴毀骨立。
說句不好聽的話,檀慈甚至覺得像是一副人體骨架在移動。
張正眼睛濕潤,攥住袖口,不忍地抬手擦了擦眼角:“秋娘純孝,聽聞劉叔去世,悲難自抑,短短幾日都食不下咽,寢不安席,以至於瘦骨嶙峋。”
劉若秋怔怔地看向供桌上那個熟悉卻又陌生的麵孔,半晌沒有說話。
檀慈怕她是因為悲傷過度,一口氣再上不來,忍不住緊緊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女人瘦骨伶仃地立在地上,如同一尊僵在原地的雕像,怔忪地流下淚來。
輕輕的抽泣聲響起。她的身形微微搖晃,宛如一株暴雨中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搖擺不定的清荷。
檀慈連忙上前攙扶住她半個臂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又趕緊把袖子裡的帕子遞給她,不忍地安慰道:“斯人已逝,您看開一些。我們一定會除掉那妖怪的!”
劉若秋卸了大半力氣,軟軟地往地上滑去,幾乎完全靠檀慈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她隻是默然不語,並未接過那張帕子,而是平靜地與她對上視線,抬手往回推了推,無聲地謝絕了她的好意。
就在視線交彙的一刹那,劉若秋灰敗的眼睛裡仿佛枯萎的花朵重新盛放,一下子迸發出耀眼奪目的光彩來。
檀慈看得一愣,再回過神去仔細看時,又是那副眼睛失了光亮的模樣。好像剛才隻不過是她一時眼花。
秋娘瘦得隻剩一把骨頭架子了,檀慈滿手摸到的全是硌人的骨骼關節,隻需一條胳膊,用上三分力氣就能牢牢扶住她。
她一隻手架住秋娘骨瘦如柴的身子,把她扶到地上的蒲團上勉強坐下。另一隻手接過帕子,微微在空中滯留一瞬,猶豫片刻,還是沒有執著地再遞過去,轉手塞進了懷裡。
一時之間幾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姬行玉卻轉向一旁站著的張正,開口發問:“你來說說,龍女廟和那妖怪有什麼淵源嗎?”
“怎麼可能!您莫要開玩笑了,妖怪連龍女娘娘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張正如同其父張懷仁一般,瞬間滿臉怒色,幾近仇視地看著姬行玉,仿佛最聖潔最名貴的珍寶被泥水玷汙了。
他的胸膛起伏著,顯然氣得不輕:“五十年前大旱我也經曆過,那年我才十歲。若不是龍女娘娘心慈,肯為我們村子這邊降下雨水,隻怕我早就餓死了。後來又有兩次旱災,但隻要我們一祈雨,龍女娘娘無一不應。”
“那妖怪成天把頭顱放到龍女娘娘的神像前,既是一種挑釁,又是一種侮辱。您說,這不是打我們和龍女娘娘的臉嗎!我們倒是不要緊,可、可龍女娘娘什麼也沒做錯,還好心幫過我們。我們現在連廟門都不敢進,也護不住自己信仰的神佛,今後又有什麼資格供奉她啊……”
說著說著,他竟眼含淚水,又很快扭過頭去,狼狽地握緊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臉。
廟裡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不久旁邊的哭聲逐漸變小。劉若秋木著臉,從懷裡掏出一方淺色絹布,靜靜地拭去臉上的淚水,堅持著自己站了起來。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又鄭重地向檀慈行了一個標準的萬福禮,嗓音嘶啞:“謝謝您。”
“這不算什麼。”檀慈有些鼻酸,卻又覺得有一絲古怪。她看向劉若秋的麵容,不自覺地微微蹙眉。
劉若秋沉默地走上前去,持香點燃,置於胸前,恭恭敬敬地對著龍女像拜了三拜,然後插入香爐裡。
等她全都弄完以後,姬行玉從坐著的蒲團上站起來,一回生二回熟地把人頭轉過臉去。他撣了撣衣袍上的塵土,笑如春風拂柳:“既如此,若無事你們便先回去吧。”
二人告退,背影由大變小,逐漸消失在視野裡。
檀慈看著秋娘縮成一個小點的背影,突然明白了剛才的怪異感從何而來。劉若秋沒有祭拜亡父劉平安,而是拜了龍女像。而且見到父親死亡,剛剛她的表情似乎並不是那麼傷心欲絕,反倒像釋然的放鬆。
但目前她想不了那麼多了。檀慈目送著他們遠去,關上屋門,確定無人偷聽後,走到姬行玉身旁,輕聲叫道:“師兄。”
然後她抬手掏出剛才收進懷裡的帕子,將夾在裡麵折了幾折的紙條取出,展開鋪平。
上書:今夜醜時,禁林一敘。隻你一人,務必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