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子的隱居之所,就是此處了。
戚聞心站在門前,有些控製不住心跳,腦海裡總是浮現師父在安平城接到傳音符時那複雜難明的眼神。
她抬手,手停在半空,猶豫許久,這才朝門上扣去。可還未等她的手落在門上,裡麵就傳來一個聲音。
“進來。”
戚聞心推門而入。院中植了一棵大樹,蟠枝虯乾,儘顯滄桑久遠。樹下石桌石椅,一人少年模樣坐在那裡。桌上擺了棋盤,他一手執黑一手執白,正自己同自己下著棋。
“江前輩,您傳信找我?”
江行子目光粘在棋盤上,此時興致頗高,朝戚聞心擺手:“什麼前輩不前輩的,來來來,會不會下棋?跟我來一局。”
戚聞心看了一眼棋盤,約摸能看出來黑子已經對白子形成合圍之勢了。
她誠實答:“隻在書上看過些。”
江行子這才抬頭看了戚聞心一眼。小姑娘年紀不大,看著卻老氣橫秋的。
“杵著乾嘛?過來坐。”江行子指了指自己對麵那個位置。
戚聞心依言過去:“前輩,請問我師父……”
“他自討苦頭吃,何必著急管他,”江行子遞給她一顆黑子,“來試試?”
戚聞心本就心緒不平,又見江行子這般說自己師父,麵上忍不住帶了幾分薄怒。
江行子看了她一眼,白子落在棋盤上,玉石相擊,發出清脆聲響。戚聞心頓時腦海清明。
“小姑娘啊小姑娘,你說你著什麼急?你師父他自己都不擔心。”
戚聞心這才反應過來,方才江前輩在落子的聲音之中用了神通。
“是晚輩失禮了。江前輩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嗎?”
江行子沒有正麵回答她,反而自顧自歎息道:“少年無知,自以為憑一把劍就可以仗義行天下。”
又是一子落下,黑子被撕開了一個口子,白子勢鋒利,如劍指一端,就要破開黑子圍勢。
江行子撿起幾個黑子扔回了棋盒當中,音色清脆。
“可待心中理想幻滅,熱血儘涼,方才悔悟,無知也是一種幸福。”
他衝戚聞心笑了一下:“三個少年,到最後,一個墮了溫柔鄉,一個熄了救世望,剩下一個,半死不活做了無情郎。”
一顆黑子敲落,白子局勢頓時急轉而下。方才突圍出來的鋒銳劍尖已被折斷,散落在外的幾顆白子轉眼就被黑子吞噬了個一乾二淨。
戚聞心呼吸急促起來。死死壓在內心最深處的某個名字,不停向上衝擊著她的心房,像一頭囚困已久的猛獸,咆哮著要將她掀翻。
江行子拂袖收了棋,懶懶往後一靠:“小姑娘,你猜猜,這三個人,哪個是我?哪個是齊仁?哪個……又是周始?”
猛獸露出了獠牙,亮出了尖爪,將她撲倒在地,一口咬斷了她的脖子。
周始,周始……
她心中反複念著這個名字,感覺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像個毫不相關之人。可事實上,這個人是她的父親,血濃於水的,給了她生命的父親……
她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回想過去的事了。
戚聞心儘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前輩到底想說什麼?”
江行子好整以暇地看著戚聞心,慢悠悠開了口:“一年前,我在永環城遇到了周始,齊仁一直在找他,於是我就傳信告訴了齊仁。後來如何我不清楚,直到一個月前齊仁最後一次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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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前,江行子住處。
“我要走了。”
江行子手裡撚著棋子,笑了一下,沒看坐在對麵的齊仁。
“回不來了?”
齊仁語氣沉重:“近來海上頻發異象,都和周兄有關。我不能眼看著他一錯再錯,害死更多人。”
“他為了強行將修為拔到致虛境,殺過的人已經數不勝數了。殺萬人而救一人,誰又能說這個買賣在他看來不劃算?他可不需要回頭。”
“生命來到這個世上,並非為了輕易死去……”
江行子諷刺道:“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當年在臨川,你還會選擇救他們嗎?”
齊仁像是被人一箭戳中心臟,呼吸驟停。
“你這樣的人,居然還會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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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意外他還會收徒。之所以告訴你,不過是想看看,你和你的師父,他的師父,是不是一樣的?”江行子麵上依舊掛著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戚聞心已經無法再聽下去了,他口中所說的那個周始,令戚聞心感到脊背發涼。
父親為了複活阿娘,竟然做到了這一步嗎?他到底還要做什麼?
戚聞心不敢深思。
關於師父和師祖,江前輩話中有話。師父從來避而不談,戚聞心想開口詢問,臨到頭還是按捺住了。
最後,她隻是站起身,向江行子躬身行了一禮。
“不論如何,多謝前輩告知。晚輩,這便告辭了。”
江行子輕輕一拂袖,門無聲而開。
戚聞心走到門口頓了一下,卻沒回頭。
“前輩不是無情郎,對吧?”
江行子刹那間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目送她的背影消失,門在她消失的瞬間,轟然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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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色將暗,戚聞心在永環城停留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她就坐船回到了門吉島。這次她打算一直等在島上,一直等到異象再次出現。
她在島上租了一間地勢最高的房屋,能極眺到海的儘頭,海麵浪花,來往船隻,一覽無餘。
就在兩個月後的一天,戚聞心如往常一樣站在高處向遠方眺望。
遠處的海平線上,一點朦朧的灰色正悄悄染上天際。她凝眸看去,仿佛察覺到了什麼。
“今天獵物怎麼這麼少啊?”一名修士在海邊來來回回尋了幾趟,硬是沒有看見一隻妖獸,“難不成我們抓得太狠,都躲起來了?”
“你看那邊。”他的同伴沒有接他的話,反而拉著他的袖子指了指遠處。
遠處的海麵仿佛失去所有光彩,陰沉沉的一片。就這麼一小會兒功夫,朦朧的灰色已經濃鬱成了實質的墨色,此時正向島上蔓延過來。
常年出海的人更有經驗,一眼便看出了不對勁,大聲示警道:“風暴要來了!”
居住在島上的一些人早就經曆過一兩次風暴了,不慌不忙地開始收拾東西,然後躲進了地窖裡。
還在海邊忙碌的人已是心驚肉跳的,連忙停下手中的活,跟著大部隊躲避起來。
“真他娘晦氣!”有人咒罵道。
對於這些常年出海謀生的人來說,這種海上風暴無異於一紙封城禁令。更糟糕的是,那些體積太過龐大的船隻,就算有修士用靈力加固,也很難抵擋這種級彆的風浪。船家們憂心忡忡地用鐵鏈將船隻拴在了一起,儘量減少損失。
海岸上一片慌亂景象,人們相互擠攘推搡著,低呼聲、咒罵聲不絕於耳。船工們來來回回趕著卸貨。
墨雲越釀越沉,越釀越厚,已經朝門吉島壓了過來。再沒有一絲光亮透下,整個世界仿佛“啪”地一聲給關上了,黑漆漆的匣子一樣。
躲在島上的人什麼也看不見,隻能聽到外麵呼嘯的風浪聲,隻能感受到房體不斷傳來的震顫。
“吼——吼——吼!”
仿佛是一條巨龍在外麵盤旋著,怒吼著。
島沿稀疏樹木有的被連根拔起卷在空中,輕飄飄好似一張紙,隻有在砸進海中時才看得出來些許重量。
巨浪打在船上,發出了沉悶聲響,有一艘船經受不住風浪的怒火,率先碎裂了,痛苦的哀嚎淹沒在風浪聲中。
所有人都靜靜縮在角落裡,沒有誰敢直接挑戰這種級彆的風浪——除了戚聞心。
海麵翻卷不停,湧起巨浪,又砰地砸回海麵,像是大海以此來昭示自己的主動權。巨浪之中,一個小點若隱若現。
戚聞心禦劍飛行,往更深的風暴中心飛去。每前進一分,阻力便大上十分。她的靈力幾乎要告罄了,眼下不過苦苦支撐而已。
應招縮在攝魂鈴中,難得開了回口,對小鬆道:“喂,汝說我們會不會死在這?”
“這才到哪?以後危險的事多著呢。”小鬆跟著九臨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對此倒並不擔心,何況他信任戚聞心,信她比任何人都想活。
越接近風暴中心,海霧便越是濃重,順著強大的氣流盤旋成龍卷。視線穿透濃霧向下,隱約可見海麵攪動著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發出震耳轟鳴,仿佛要將天地間所有事物都吸進去。狂風不止,雲海翻卷,儼然一副毀天滅地的景象。
可就在這時,雲層裂開一條縫隙,一束光照進這可怕的景象裡,照亮了海霧,折射出一座小島的模樣。安靜祥和的小島,遮掩在重重迷霧背後,像末日儘頭吸引幸存者的最後一處桃源。
光束很快消散,桃源島一閃而逝。即便如此,也小鬆將它認出來了。
“這就是九臨大人藏起來的那座島!”
戚聞心的靈力徹底耗儘,她收起靈劍,直挺挺落了下去。漩渦張著黑黢黢的大口,在吞沒戚聞心後很快就合上了。
狂風停歇,烏雲散去,海平如鏡,陽光重新灑落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