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聞心登台,虞晚初對她笑:“帶走那毒婦屍體的人,原來是你,可真是巧了。”
戚聞心麵色當即冷下來,亮劍道:“廢話少說。”
“正合我意,師父師娘也叮囑我,要特意關照你呢。”
虞晚初師娘,華遠彰之妹。
罕見地,彼此都懶得做樣子,未行一禮就打了起來。
虞晚初的壓製力比上官璟還強上幾分,袖中白綾乃中品法器,與卻離劍鋒撞在一處,卻也發出金石相擊的鏗鏘聲。
弟子考核時戚聞心曾碰到過一位同樣以綾做法器的對手,那次比試結束後她反複研究過。綾雖然靈活,但對靈力以及掌控力的要求不低,虞晚初打法太過激進,未必不能伺機找到漏洞。
幾十個回合後,一直被動防守的戚聞心終於找到機會。她飛身而起,闖入對方攻擊範圍內,白綾如蛇纏繞,轉眼就要吞噬那一抹青色身影。
台下之人皆屏住呼吸,仿佛被白蛇扼住咽喉的是他們。
戚聞心身形靈活,一劍朝對方門麵刺去。白綾此時也已回守,這一劍被擋了下來。
果然,還是差一點。已經沒有機會了,戚聞心的空門全部暴露在了對方眼前。
白綾劃過,戚聞心落地。她摸了下腰腹的傷口,鮮血溫熱。
虞晚初沒有扼住她的命門,比試還沒有結束。
台下人疑惑不解,議論紛紛。
“剛才是怎麼回事?”
“虞晚初沒抓住機會嗎?”
“以她的實力怎麼可能。”
戚聞心看向虞晚初,從她的眼裡看見了挑釁和嘲諷。這種眼神,這種熟悉的看獵物的眼神。
小鬆擔憂道:“她是衝著你來的,你再打下去,會受更多傷的。”
戚聞心道:“如果現在是九臨前輩站在這,她會認輸嗎?”
小鬆沉默了。
虞晚初道:“那毒婦死也要拉彆人下水,我試試看,你是不是和她一樣。”
戚聞心眼眸冷若冰霜:“事不過三,你最好注意你的言辭。”
“一個死人,我便是說了又如何?還輪不到你來指責我。”
虞晚初話音未落,戚聞心已一劍刺出。
場上再次打了起來。
接下來,無論有多少次機會掐住對方命門,虞晚初都沒有這麼做。
戚聞心身上的傷口,多了一道,一道,又一道。哪怕被白綾纏住,砸落在地,她也立刻執劍而起,繼續攻擊。
虞晚初不掐戚聞心命門,戚聞心卻以傷換傷,狠厲的劍勢絲毫不給虞晚初喘息之機。
白綾割傷戚聞心的同時,虞晚初也被割傷了右臂。
虞晚初捂著流血的傷口,不可置信道:“你還真是瘋了,瘋子!”
“你要為你的傲慢付出代價!”戚聞心一劍狠過一劍,乾淨利落的劍,隻為傷敵的劍。
虞晚初冷笑道:“那就讓我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
數次交鋒,再一招,戚聞心刺穿虞晚初左肩,虞晚初也踢中戚聞心腰腹傷口。
鮮血順著卻離劍,滴答滴答,落在石板上,戚聞心難以站立,猛吐出一口血來。
虞晚初從沒受過這麼嚴重的傷,她摸了下左肩,鮮血刺入她眼中,她的麵色越發陰沉。
“這是你自找的,”虞晚初說罷,抬手掐訣,念誦,“日月煌煌,敕勒九方,降吾天光,諸邪同葬!”
刹那間,虞晚初周身靈力瘋狂湧動,白綾漫天飛舞。
高台上,和若對玄司道:“你不是說大道無情人有情嗎,不阻止一下?”
玄司淡淡一笑:“一念之差,道心儘毀。那丫頭都還沒認輸呢,我們怎麼能替她認輸?”
上官璟下一步就要衝出去,明望之攔住他道:“莫要衝動,台上還有兩位真人一直看著。”
樂吟已跑到台下焦急地喊:“戚姐姐,你彆再逞強了!”
戚聞心回頭看了樂吟一眼。台下,一步之遙,她卻絕無可能跨出。
一擊落下,靈光大盛。戚聞心抬頭,執劍。
爆鳴聲響徹天地,靈力波動將比試台層層碎裂。漫天塵埃隨風散去,台上的景象漸漸清晰。
虞晚初竭力站著,嘴邊掛著得勝的笑容。
戚聞心摔在地上,卻離劍被打落在旁。明明隻是一瞬間,卻仿佛過去了一生那麼長。所有感知都變得朦朧起來。
樂吟在哭,台下修士在議論,風在撫摸她臉頰,塵埃在落下,飛鳥在天上盤旋,遠山樹葉在輕輕搖晃……
所有感知都化成了細細一條線,交織,纏繞,纏繞著她下沉,沉入廣闊的黑暗裡。
“你害怕嗎?這種渺小的感覺。”
她聽見謝安毓問她。
黑暗裡亮起一點點漁火,小船搖櫓,在湖麵上輕晃,蕩開一圈又一圈漣漪。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寧靜的夜晚。
“害怕嗎?”
漣漪散去,散去,仿佛她的心跳,一聲又一聲。
“不,”這次,她回答了謝安毓,“見天地之廣闊,見生命之渺小。所以敬畏天地,所以敬畏生命。方明了萬物皆我,我即萬物。是蜉蝣,也是雄鷹。”
夜裡謝安毓模糊的笑。
卻離劍開始顫動,就在虞晚初轉身正要下台時,劍鳴聲起,一道劍光劃過,劍落在虞晚初身前,入地三分!
“我還,沒輸。”
虞晚初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回頭。
戚聞心站了起來。風驟起,卷動著磅礴的靈氣,瘋狂地朝她身上湧去,點點靈光飛舞。
玄司眼前一亮,笑道:“悟道共靈,此等異象我已經幾百年沒見過了。”
戚聞心伸手,卻離劍回到她手中。她眼中閃過一絲金光,抬劍,輕揮。
刹那間天地色變,台上落了一場雨。
雨絲寒涼,輕柔。虞晚初伸手去接,雨絲割破了她的手掌。她大驚失色,當即後撤揮綾!
台下修士甚至感受到了那撲麵而來的壓迫感,紛紛驚呼:
“戚聞心明明沒動,這漫天劍意從何而來!”
“我見過一次,劍意化形,這是劍意化形,入微境之上才能領悟出來的劍意化形!”
“入微境?這怎麼可能!”
雨停。虞晚初已添四道傷口,她尚未喘息,又發覺腳底綿軟,竟是不知何時踩在一片土壤上!
無數根係破土而出,生長,發芽,轉眼綠葉茂密,將她包圍其中。
戚聞心第二次揮劍。
春風拂麵,千葉飄落。風為劍骨,葉為劍刃!
虞晚初根本無法抵擋這漫天劍意,不多時遍體鱗傷!
強撐片刻,她被打落下台,逼出一大口血來。從小到大,她從未受過這樣嚴重的傷。她敗了。她不敢相信,整個人陷入呆滯的狀態。
台下修士早已炸開了鍋。
飛葉落儘,風停。戚聞心收劍,朝著高台遙遙行了一禮:“下一場,晚輩棄權。”
玄司真人起身,點頭笑道:“可。”說罷一拂手,將比試台恢複了原樣。
戚聞心費力地朝台下走去,走得很慢,卻很堅定。
空間裡,應招忍不住道:“這女的真是夠狠。”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
“不過不得不說,悟道引天地共鳴,暘族人真是天生的修道之體。”
終於在下台時,戚聞心忍不住踉蹌了一下。一雙手扶住了她,她栽到了那人的肩膀上。熟悉的氣息,是上官璟。
早在比試結束的一瞬間,上官璟就衝了過來,將人接住了。接了個空的樂吟站在一旁,奇怪的眼神打量他。
“聞心……”上官璟想開口說些什麼。
戚聞心重新站直身子,搖頭。
樂吟連忙扶著戚聞心,表示道:“我會送她回去的。”
上官璟想觸碰她染血的臉頰,卻在將要碰到時收回了手。他垂眸道:“好好休息。”
“嗯。”
兩人之間仿佛橫亙著一道不可見的深淵,再沒有彆的言語。
上官璟隻是目送她的身影漸漸遠去。
樂吟雖然好奇,在送戚聞心回住處的路上卻沒有多問。宇文長思禦空,她又一次掏出瓶瓶罐罐的丹藥給戚聞心,戚聞心這次沒有拒絕。
樂吟施展療愈術,戚聞心看著她臉上未乾的淚痕問:“樂姑娘是為了我哭?”
宇文長思道:“還不是被你給嚇的,差點以為你要死了。”
樂吟嘟囔道:“虞晚初最後一招真的太恐怖了嘛。”
“就她那種小心眼的人。我說要挨揍吧,你還不信。”
樂吟瞪了宇文長思一眼:“都怪你烏鴉嘴。”
“哎,你好不講理,又怪到我頭上來了。行行行,樂大小姐說的都是對的。”
樂吟對戚聞心道:“不過還是戚姐姐你最後一招更厲害,居然打敗了虞晚初哎。聽他們說是什麼劍意化形,好像是高階修士才有能力領悟的,我都沒見過。我一輩子見過的打架,加起來還沒靈道盛會這麼多,這麼厲害。”
戚聞心道:“遇到如此對手,僥幸而已。”
宇文長思籲氣道:“您可彆僥幸了,叫我遇到這種對手,我隻有被打死的份。若非靈道盛會當著高人的麵,我看她是真想把你打死。”
樂吟跟著一起罵:“就是就是,她實在太壞了,居然故意傷人。”
戚聞心道:“所種惡因,終食惡果。經此一戰,她道心必損。”
兩人將戚聞心送回了住處,樂吟還要留下來。
戚聞心拒絕道:“你們不用守著我。”
樂吟道:“那好吧。戚姐姐你受療愈術治療,等下會覺得非常疲憊,好好睡一覺就行了。”
療愈術並非憑空治愈傷者,它隻是提前催發了傷口的愈合,消耗的是傷者未來一段時間的精神力。
“我知道了。”
戚聞心說罷,看向宇文長思,話還未說出口,宇文長思先一步道:“我會送她回去的。”
“嗯。今日多謝你們。”
宇文長思幾乎沒有聽過彆人同他道謝,麵色有些不自然,擺手道:“都是朋友了,說什麼謝不謝的。”
樂吟道:“難得你有句話中聽的。”
宇文長思哼了一聲,嘀咕道:“我的真心話你又不信。”
“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
戚聞心儘管一身傷痛,此刻仍是笑了。
送走兩人後,她關上房門換衣,然後睡覺。
-
次日,一個戚聞心意想不到的人來敲門了。
白歌眠站在門外,身後跟著兩個仙盟弟子。
“戚師妹傷可好些了?”
戚聞心點頭:“嗯。”
“那就好。靈道盛會快結束了,你是風雲榜第四名,兩位真人差人過來詢問你的身體,問你今日是否可以前去領取獎勵。”
“走吧。”
兩個仙盟弟子禦空領她們前往定周山。
路上,白歌眠道:“戚師妹的幾場比試都很精彩,我很佩服。”
戚聞心道:“師姐言重了。”
“不過你孤僻的性子還是一點沒變啊,整場大會都看不見你在扶空這邊。”
“師姐此話何意?”
“其實長老們一開始並不看好你的,同門弟子對你也有些非議。我知道你大概會說你不在乎。”
戚聞心沉默。
白歌眠接著道:“我曾經因為清水村的事對你生氣,雖然到現在也不能讚同你,卻有一點理解你了。大道獨行,戚師妹是個獨行的人。那次我對你出手,你沒還手,不知回了門派,戚師妹可願向我討回來?”
“白師姐若想比試,隨時恭候。”
其餘的話不必多言,白歌眠轉而和戚聞心聊起了最後一輪的角逐。
“上官師兄進了最後一輪,另外兩人是雲墟雲子陌和白玉門江映畫。你受傷棄權,雲子陌正好輪空。上官師兄沒勝過江映畫,是第三,最後的第一是雲子陌,第二是江映畫。今年扶空有兩個人上榜,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四大門派裡清機和天璿都失利了。聽說風雲榜獎勵豐厚,還可自選上品法器一件,恭喜戚師妹了。”
戚聞心接受了她的道賀。
不久後抵達廣場,戚聞心終於回到了扶空隊伍裡。
上官璟猶豫著,上前兩步,問道:“你傷勢怎麼樣?”
“樂家小姐替我施過療愈術,已經好多了。”
明望之道:“你這次表現很精彩,齊師弟想必也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戚聞心行禮道:“謝師叔誇讚。”
台上兩位真人公布風雲榜名單,四人聽見後一一上台。
獎勵除了百萬靈石,還有數不清的丹藥符籙,分彆裝在兩個上品乾坤袋中。自選的上品法器,按名次選,戚聞心得到了一個攝魂鈴。
將要下台時,玄司真人喊住了她:“戚小友留步。”
戚聞心回身,行禮:“真人還有何吩咐?”
玄司走到她麵前,僅用兩人可聞的聲音微笑道:“靈道盛會已經結束了,戚小友陪老夫隨便走走吧。”
戚聞心尚且疑惑,玄司已邁步而去,她隻得跟上。
兩人遠離了大殿和人群,嘈雜聲漸漸淡去。
“哎呀,這一場靈道盛會下來,可真是夠麻煩的,累壞我這把老骨頭了。不過時隔幾百年,能再一次見到共靈之象,也不算白忙活。戚小友,老夫很想知道,你不認輸的時候,心底在想些什麼?你不怕真死在那比試台上嗎?”
戚聞心道:“人活著就為了一口氣,晚輩改寫不了必輸的結局,起碼還能表示自己的態度。”
玄司點頭道:“見自身之渺小已然不易,知渺小而不畏渺小更是難得。仙也好,凡也罷,與天地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塵,戚小友以為,何為‘生命’?”
陽光明媚,道旁樹叢茂盛,綠葉舒展,靈鳥鳴於樹間,不見其影。
戚聞心笑了笑,指著樹道:“隨著時間流逝,那些樹木必將腐朽為泥,但樹留下的種子,又會在腐朽中重新長出新的樹木。時間流向無序,生命是逆流而上的有序。”
玄司撫須而笑:“修仙七個境界,築靈起始,化凡強身,入微修神識,介元煉元神,此四境主內,禦明掌萬物,致虛參時空,無臻破天道,此三境主外。由內而外,見自身,見宇宙。生命本身便是逆勢,不逆則不能活。修仙更是如此。生命足夠渺小,小到輕輕一碾便會消散,生命也足夠偉大,大到能與天試並肩。敬畏生命,這是許多人一生也未必能參透的道理,你小小年紀能有此領悟,實在令老夫驚訝。”
“前輩謬讚。”
“生命來到這個世上,並非為了輕易死去。老夫很欣賞你這小女娃的“逆流而上”。來我仙盟,做我的徒弟如何?”
戚聞心作揖道:“承蒙前輩厚愛,晚輩已有師父了。”
“你師父是誰?什麼境界?”
“家師齊仁,禦明境。”
“我可從來沒收過徒,你是我第一個看順眼的,真的不考慮一下?”
“若晚輩今日當真能輕易改換師父,隻怕也不會是前輩看順眼的人了。”
玄司大笑:“你這女娃,倒真有些意思。”
說罷,他抬手作法,掐出一點光,一彈指,光點沒入戚聞心額頭:“此乃老夫一生傳承,權當贈你今日陪我聊天,了這段論道之緣。”
戚聞心驚愕地捂著眉心:“晚輩怎能收此大禮。”
玄司道:“什麼時候悟,能悟多少,這得全看你自己本事。小女娃,大道無情而人有情,望你永遠記得今日的你,莫要丟了初心。”
戚聞心跪下叩首:“晚輩戚聞心,拜謝玄司前輩,定當謹記前輩教誨。”
“你既拜我,我便當你是我半個徒弟了,”玄司笑著揮手,“去吧,你也離開很久了。”
“晚輩告退。”
戚聞心回到了扶空隊伍裡,他們還在廣場處等候。
紀不卻當先問道:“那玄司真人尋你何事?”
戚聞心道:“問我昨日悟道一事。”
紀不卻勾唇笑了一下,眼裡卻無笑意:“你倒厲害。”
戚聞心轉而對明望之行禮道:“師侄還有些事要處理,還請師叔容我先行離開。”
明望之問:“何事?”
“家師的事。”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明望之也不好再說什麼,點頭道:“注意安全。”
戚聞心看向上官璟。風浮動她的烏發,陽光溫暖她的眼眸。目光交錯,似千年,似一瞬,她什麼也沒再說,轉身離去了。
她的背影在上官璟眼中漸漸模糊不見。上官璟輕輕伸手,像是風吹過,隻在山穀裡留下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