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戚聞心出了院子,見上官璟正等在院外樹下,他低著頭,眉也皺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彼時陽光並不熱烈,淡淡的金色穿過樹間,在他身上漏了一片斑駁。
戚聞心看得出神,腳步也慢下來,她忽然發覺,從小到大似乎總是上官璟在等她,等她一起去演武場,等她一起去藏書閣,等她一起下山玩……
戚聞心還未走近時,上官璟便發現了她,原先皺著的眉也放平了,露出笑容來:“你怎麼一聲不響的?”
“墨師兄他們呢?”戚聞心不知為何,一開口便問了這句話,連自己都愣了一下。靈道盛會,墨宣陽和付希堂也是來了的。
上官璟沒發現她的異樣,玩笑道:“他們愛去哪去哪,我還嫌他們吵呢。”
“那,你認路嗎?”
“放心,你就跟著我好了,保準丟不了。”
兩人禦空前往玉京,和他們一個方向的修士數不清有多少。此時距離靈道盛會開始還有二十天,不少人都打算出來一睹玉京的風采。
眼前的玉京比之安平城還要繁華幾倍。巨大的城池仿佛古老巨獸匍匐,遠遠看去輪廓朦朧,鋪展千裡,一眼望不到儘頭。
這裡仙凡同居,秩序井然,由仙盟一手管派。許多大小活動都會在此舉辦,其中最為著名的還要數天上居的拍賣會。
拍賣會上奇珍異品琳琅滿目,號稱是“隻有你想不到,沒有你買不到”。天上居隸屬仙盟,拍賣會自然就是仙盟一個相當重要的進項。
和其他城池一樣,玉京城內禁飛,是以兩人在城門外落地步行。
城牆高大厚重,穿過城門,入目便是寬闊無比的街道,街道兩側閣樓層層疊疊,又由頭頂架起一座座橋梁連接。
人在地上走,也在天上走,無處不繁華,無處不喧囂。恢宏的氣勢撲麵而來,與這座巨大的城池相比,入城的兩人便好似渺小的兩個點。
戚聞心也不免覺得震撼。
小鬆欣賞過後感慨一聲:“我們暘族的聖都,也曾似玉京這般繁華熱鬨的。”
戚聞心回道:“我記得你說過,聖都雖是暘族主城,但暘族人的數量其實並不多,裡麵居住的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
“對啊,當初看著相處融洽,其實矛盾早就在發酵了,誰也沒想到後來會演變成那個樣子。”
上官璟問道:“對了,玲瓏獸在你那養得怎麼樣?都沒見你帶出來過。”
“最近忙著弟子考核跟靈道盛會的事,是有些忽視它了,等下我還需要去靈寵店再給它買些靈獸丹備著。”玉京比安平城更繁華,也更加魚龍混雜,是以戚聞心並沒有將玲瓏獸抱出來。
“感覺我倒是弄巧成拙,給你添麻煩了。”
戚聞心搖頭:“不會,有它在也熱鬨些。”
“那就好。”
兩人走了一會兒,戚聞心指向遠處某個地方:“那裡好像有很多梧桐花。”
上官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答道:“嗯,那是一片梧桐林,比白石坡的梧桐還要多,你要去看看嗎?”
戚聞心有些詫異:“聽你口氣,倒像是來過一樣。”
“我雖沒來過,但師姐來過啊,我早向她取好經了。”
“那就去看看吧。”
兩人沒走多久便到了那裡。和一路所見的繁華高樓不同,這裡低矮瓦房居多,屋前屋後遍植梧桐。
已經到了梧桐開花的時候,一簇簇淡黃的花掛在樹間,明媚的陽光映得花色也溫柔起來。樹下的人或乘涼或擺攤,偶有落花飄入一隻隻冒著涼氣的碗裡。
這裡不像是梧桐種在街邊,倒像是房屋安在林裡。
戚聞心奇道:“玉京寸土寸金的地方,緣何會種這麼多梧桐?”
上官璟解釋道:“聽說這裡的梧桐原是由鳳凰棲過的一棵梧桐木上的種子長成,很有靈性,所以一直在這鬨市中保留下來。”
“還很好看,和白石坡完全是不一樣的感覺。”
上官璟看向身邊人。她一頭烏發隻簡單綰了個髻,用兩根玉簪固定著。她的睫毛又長又彎,在眼底投下一片陰影。她的嘴唇有些薄,是紅潤,也是冷情。
上官璟心中忽然湧上一絲熱意,不自覺道:“可都不及你好看。”
戚聞心刹那間停了呼吸,釘在原地。
上官璟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之後,心中那絲熱意頓時燎原,燒紅了他的臉龐。
“你才見過多少人,莫要油嘴滑舌。”戚聞心心底有些慌張,試圖遠離某些危險的話題。
上官璟明顯感受到了她的回避,早已深埋在心的恐慌此時破土而出,漸漸將他纏繞,取代了原先那股熱意。
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再也藏不下去了。
“聞心……”
這一聲輕喚,
是青蘿穀的溪流彎彎;
是阿白載著他們感受的清風;
是她看書太累的惺忪模樣;
是演武場交手的酣暢淋漓;
是畋獵大會後失而複得的擁抱……
他眼底載著太多情緒,戚聞心心中一顫,不敢再看下去,複又抬步向前,搶在他之前開口道:“上官璟,梧桐花開很好看,你的未來,還會有更美的景色。”
上官璟落後她半步,心跳得很快:“可眼前的風景,卻是我現在應該珍惜的。”
“花總有謝時,一切都會過去。”
“花也會再開,有些風景值得一輩子駐足。”
“明年花終非今年花,有的人隻是過客。”
“你不是過客!”上官璟捉住她手臂,令她停了下來,“你不是過客,你已經在我心裡了,聞心,彆再回避我。”
戚聞心深吸一口氣,回過身來,重重歎出:“有些話,不說比說要好。”
“可我沒辦法不說。聞心,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知道你性子冷,很多事從不和我講,沒關係,我會保護你。你喜歡清靜,我可以推掉墨宣陽他們的邀請,陪你一起練武看書,我都很願意。”
“聞心,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他的聲音到最後有些哽咽,頭也垂了下來,“但我還是做得不夠好,我無法讓你對我敞開心扉,無法忽視你的冷淡。我不像你一樣那麼認真——”
“不……”戚聞心搖頭。
“我看著你一點點進步,越來越快,我甚至害怕自己有一天會追不上你——”
“上官璟,”戚聞心打斷了他,語氣鄭重,“你已經足夠優秀了,不要因為任何人而變得不像你自己。你很好,真的,我很高興你能出現在我的生命裡,是我,我沒辦法像你所期望的那樣回應你。”
上官璟神色有些茫然和委屈:“你沒辦法?”
“是。我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你的世界並不需要我,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上官璟倔強地反駁道:“誰說的不需要,我很需要,見不到你我會難受,你不在意我我也會難受。你想去哪,我都可以陪你去,隻要你彆推開我。聞心,我從沒想過沒有你的未來。”
“我不會是一個好的伴侶。上官璟,你不能因我而難過,那不值得。也許時間再長一點,你會遇到更多的人,看見更廣闊的世界,你會遇到一個理解你愛慕你的女子,比我溫柔,比我善解人意。”
“但我隻要你……”
“我永遠都隻是過客。”
“可你不是一直在扶空嗎?”
“不一樣的。扶空可以是你的家,卻不會是我的。”
上官璟還是不能理解,那份一直被他忽視的隔閡,此刻終於浮上水麵。
“你從來沒有想過我和你的將來,我留不住你,是嗎?”
“我想過你的將來。”
“你,”上官璟眼中噙滿淚水,哽咽到幾乎無法出聲,卻仍舊倔強地要問一個結果,“那你對我,有沒有過那麼一絲——”
“都不重要了。”
“很重要。”
“……沒有。”
上官璟鬆開她的手臂,往後踉蹌了半步,一顆反射著陽光的乾淨的淚悄然滑落。
美好的假象被撕破,徒留下猙獰的傷口。過去的忐忑、焦慮、期盼,全在此時褪成強烈的黑白。
他背過身去,心底一陣又一陣的酸脹,令他呼吸也不順暢,嗓子被堵住似的。
“上官璟,你會明白的。你的一生還很長。”
上官璟咬著唇,邁步離開。
微微風起,梧桐花吹散在空中,亂了戚聞心的視線,那個倔強的背影,也漸漸消失在熱烈的陽光儘頭。
她知道,她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人,回憶將折舊成永遠溫暖的顏色。
她不記得自己站了多久,隻記得自己有些累,退後兩步倚在梧桐樹上。陽光雖暖,卻驅不散她心中一陣陣酸澀的陰霾。
小鬆歎氣道:“多好一個人,就讓你趕走了,你是下半輩子打算和我過了嗎?”
戚聞心深深吐出一口氣:“你再多嘴,我就把玲瓏獸還回去。”
“彆啊,有它在空間裡多熱鬨,再說你舍得嗎?”
“去買靈獸丹了。”
小鬆聽罷眼神一亮:“就知道你有孝心。”
戚聞心向來沉穩的臉上難得崩出一絲裂縫:“你有本事再說一遍。”
小鬆弱弱道:“我不也算是你半個師父嘛,你養它也等於養我啦。”
戚聞心和小鬆相處多年,知道他是有意和自己玩笑的,自己沉重的心情也的確輕了幾分。
本來說好一起去買靈獸丹的,現在上官璟走了,戚聞心看著繁華的街道沉默了許久,開始到處問路。問了好些人,兜兜轉轉才尋到一家比較大的靈寵店。
外堂一側擺著靈寵蛋,有不少修士都在店內挑選,另一側陳列著不同價格的靈獸丹及相關靈器等。
再往裡看去,一條回廊曲折寬闊,兩側以陣法隔開,陣法內部或成山石小林,或成荒漠沙地,區域分明,景致各不相同,住著不同類彆的幼獸。
戚聞心進門後走到靈獸丹這邊看,上麵的價格令她微微睜圓了眼。不愧是天下第一城,連靈獸丹的價格都是以顆算的。
“小鬆,我覺得不能一直喂它靈獸丹了,在空間裡種幾棵果樹也可以。”
小鬆哭嚷道:“可我不會種啊。”
“空間裡自有靈氣,應該不用你太操心的。”
“但果樹一時種不出來,總要買點靈獸丹過渡一下吧,上次剩下的一點都快被它吃光了。這養的哪裡是玲瓏獸,分明是隻饕餮,這麼喜歡吃。”
戚聞心向侍女詢問了適合玲瓏獸吃的靈獸丹後,以一千靈石的價格先買了一百顆。
好不容易又找到大市集買了一些果樹苗,一個上午的時間便過去了。幸好她是修士,走這麼長的路也不會覺得太累。
出城的路上,人流如織,喧鬨不已,但戚聞心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迎麵走來的那個人。
那人劍眉星眸,一如初次所見般周身籠著寒意。對方自然也看見了她,彼此都停下了腳步。
那人正是雲子陌。
他邊上還有一位年輕男子,瞧著溫潤寬厚,問雲子陌道:“你認識的?”
“屍傀一事,便是她。”
祁遠點了點頭。屍傀那件事他還是知道的,不等支援的雲墟弟子趕到,就有一位扶空弟子幫著解決了。他心想此事無利可圖,這人必定也是個良善之人。
戚聞心拱手行了一禮:“雲仙友。”
雲子陌回了一禮。
戚聞心遲疑了一下,問道:“請問雲仙友,屍傀一事可有結果?”
“戚仙友還想要什麼結果?”
戚聞心搖搖頭:“隻是問問而已。”
她還是在意長生教的事,這才出聲詢問,不過就算雲墟真的查出來什麼,隻怕也不會告訴她一個外人。
雲子陌微一點頭,和同伴一起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