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上弦月,隻灑下淡淡一彎銀光落在地上。薄雲如紗,若有似無掩了彎月一角,更添幾分朦朧。
戚聞心捧著壇酒坐在屋頂上,盯著月亮出神,低聲誦道:“暘族自天地伊始,負神之血脈,壽長,以神自居,觸天道,後絕於世。”
小鬆幽幽道:“哪裡的話,這麼不要臉。”
“藏書閣的一本古籍。流傳下來的隻言片語,都在說暘族如何傲慢卑鄙,陰險狡詐,”一陣風吹過來,揚起她的發絲,亂了她的視線,“小鬆,暘族是怎麼來的?”
小鬆黯然道:“九臨大人如果知道,也許就有辦法阻止那場戰爭了。”
戚聞心仰頭灌了一口酒。酒喚寒潭香,如其名,入口冷冽深沉,後勁霸道綿長。這一口如刀子滾過喉嚨,嗆得她一陣猛咳。
記得九歲那年,她初入門派,在陌生的青蘿穀度過第一個年關,師父在年夜起了酒壇,騙她說滋味可好,她一口下去,也是現在這種感覺,火辣辣的,讓人受不了。
她沒有刻意將酒力過濾掉,現在麵色一片酡紅,看上去倒是比往日多了幾分人氣。
師父也常喝酒,從不過濾酒力。她想,師父看著豁達,其實心裡同樣藏著許多事。
這酒的後勁大,一股熱意直往腦門上衝,過往的事在她腦海中轉個不停。
除了一張麵容,她始終記不清關於娘的任何事。清水村的那場夢,竟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娘的存在。
父親執念太重,尋找其餘的暘族人也好,彆的生死禁術也罷,妄圖逆天而行,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人生取舍,拋棄是常態。
有些路,總要她獨自一人走過,她隻有依賴自己。
當初師父找來這裡,帶自己拜入扶空。初入仙道的她努力修煉,隻是不想成為師父的負擔,一如父親在時她努力念書。她做什麼事,要做便做到最好。無關愛憎,隻是餘習。
可隨著修為增長,漸漸地,她想要理解這個世界,她想尋一個道,在這條道上,她可以找到她自己。
她不會將自己困在這座院子裡,娘給了她兩次生命,她會帶著娘一起走下去……
她想著,又喝下一口酒,喝到這裡,已經見到壇底了。
她晃了晃壇身,微微扁起嘴,不滿地將酒壇拋了下去。
“啪”地一下,像投入池塘的石塊,摔在寂靜的夜裡,伴隨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的漣漪。
戚聞心愣了一下,有些迷糊地往聲音來處望去,一股極為濃烈的邪氣衝天而起!
那是,胡大娘一家所在的方向!
戚聞心刹那間清醒,當即飛身掠去,然而就在她即將趕到時,邪氣突然消失了。
她落在屋頂上,看著院中躺著的四具屍體,眼神晦暗不明。
一盞盞燈火亮起,周圍的人家聽聞動靜都起來了,有速度快的提燈往院子裡一照,見地上四具乾屍麵容扭曲,大叫一聲,被嚇暈過去,後來的人更是被這叫聲一驚,亂作一團。
雲子陌趕到時眼前便是這幅亂象,與此同時,他還察覺到另一股氣息,抬眼,隻見屋頂上站著一人,是白日來過城主府的扶空弟子。
少女一身縹色衣裙,微垂著頸,此時薄雲散去,新月展露無遺,月光灑落下來,正好瞧見她麵色酡紅,眼神微濁,像是喝了酒。
雲子陌掃了這一眼後,飛身落下院中。
兩人距離並不遠,戚聞心身上酒力未散,一時竟沒有發現大樹遮擋的屋頂陰影處藏了一人,心中一驚,暗怪自己警覺性太低,當即運功散去酒力。
她剛站直身子,又是一股邪氣衝天,比之前要更加猛烈——興許是因為吸食了這四人的緣故。
底下人群已經散去了,城主府也有人到場,她心下思量幾瞬,拿出卻離劍提在手中,隨後足尖一點落在院子裡。
一共三位修士在場,其中一個她在城主府見過,應該是叫柳原,還有一個是方守意,曾陪同她去過同寧街。這兩位都是築靈境——踏上修仙之路的第一重境界。至於雲子陌的實力,她看不太清楚,大抵是在化凡境後期。
“若是諸位不嫌棄,在下可幫忙一同捉拿屍傀。”她拱手向那三人行了一禮,麵上緋紅已然褪去,眉目間又恢複了往日的清冷。
柳原回了一禮,雲子陌沒說什麼。
方守意則驚喜道:“戚仙友能來幫忙再好不過了。”
他們一同趕到邪氣再次出現之地,又見三具乾癟人屍,神色皆是凝重。
幾乎邪氣一出現他們就立馬趕來了,這點距離對修士來說不過幾個呼吸的事。
氣息可以突然消失,屍傀卻不可能真的跑遠,除非它有致虛境大能的實力,縮地成寸。戚聞心一麵思索,一麵往四下打量,一抹黑色從她餘光中閃過,掩在夜色裡,消失在街道轉角處。
她二話不說,當即執劍刺去!
雲子陌見狀,抽刀緊隨其後。刀為直刃方棱橫刀,刀身閃著寒芒,隱有極冰之氣。
刀光劍氣環繞數息後突然爆開,白芒刺眼,一道黑影直衝雲霄!
這銅階屍傀實在不可小覷,幾息時間就將兩個化凡境的攻勢一同破了。
戚聞心對雲子陌道:“屍傀有主,還請雲仙友吩咐他們先去找人。”
雲子陌未答,她人已向黑影衝去。
眨眼間幾個回合,戚聞心抓住時機一劍斬向屍傀,可劍刃卻隻在它皮膚表麵留下一道淺痕。
卻離劍品級不高,奈何不了銅階屍傀,這點戚聞心早有預料,可令她震驚的是,這隻屍傀居然能敏捷甚於她。
她使劍向來以速度見長,更何況屍傀本該動作僵硬才是。她隱約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勁。
雲子陌簡單交代完城主府那二位修士後,也加入了戰局。
光芒濺散,破空之聲不絕於耳。
銅屍利爪再一次從戚聞心身邊險險擦過,她執卻離回身一掃,銅屍身上再添一道劃痕。
銅屍無覺,這已經數不清是第幾劍了。
它頻頻攻向戚聞心,卻無視對自己威脅更大的雲子陌。戚聞心堪堪避過好幾回後暗自心驚,不免猜測是否自己的特殊血脈引起了屍傀異樣,可自己前兩日的傷口分明早已好全。
不管怎麼說自己目前魂魄虛弱精神不濟是事實,如果真被屍傀傷到,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她心驚於屍傀對自己表現出的異樣,卻沒注意到,黑暗中的某處牆壁,扒在上麵的一個佝僂身影將這一切儘收眼底。
應戰許久,戚聞心不過反應微慢下來,屍傀便尋準時機,右手揚起直取她脖頸!
她當即橫劍於身前,靈力凝於一點抵擋,整個人借力飛了出去。
雲子陌掃來一眼,也疑惑於屍傀隻針對那扶空弟子的異樣,麵上卻不顯。
戚聞心心覺這屍傀實在詭異,且看雲子陌一人還應付得來,正想借此機會退出戰局,開口道:“我先——”
就這一瞬間,耳後響起一道風聲。她抽劍回身,劍身擋住一擊,發出“錚”的一聲響!
這一擊來勢洶洶,戚聞心勉強接住了,自己也被反震出去,落在地上拖行片刻後方才停下。
雲子陌分神看向此處異動,差點讓屍傀逃了出去,隻得暫且解決眼前的麻煩。
戚聞心平複氣息,抬頭看向暗處緩緩顯現的人影。
一個身著灰袍的老人,脊背佝僂,渾濁的眼球迸射出有力的目光,鎖在戚聞心身上。他的手尤其特彆,形似鷹爪,枯瘦銳利,戚聞心方才擋下的並非某種兵器,正是他的手。對方竟是直接將雙手煉成了法寶。
從方才交手的一擊來看,對方實力不會比雲子陌更低。戚聞心暗暗心驚,問道:“敢問閣下是誰?為何出手?”
對方桀桀一笑,也不答,身形一動,竟是再次發起了進攻!
利爪閃動,速度快極,戚聞心抬劍反擊,劍光與利爪交織,快得隻剩下道道殘影!
她來不及思考,隻能憑借本能被動應對,因為對方實在太快了。更令她覺得處境不妙的是,對方有意將自己逼出雲子陌——場上唯一有能力出手阻攔的人——的視線之外。
“閣下為何對我窮追不舍?”
對方依舊不答。
戚聞心撐過十幾個回合已到極限了,她再一次偏頭躲過利爪,臉上被擦破一道血痕。
灰袍人收回利爪嘗了嘗指甲上的鮮血,目光變得更加狂熱。
戚聞心驀地瞪大了眼,心底浮上一個可怕的猜測。此人在屍傀附近出現單抓自己,說明已是觀察了許久,加之屍傀獨獨針對自己的異樣……
“小鬆,屍傀能否辨出暘族人的精氣?”
小鬆在她腦海中語氣沉重地回答:“從未聽說。人的精氣幾乎無法僅憑肉眼看見,屍傀不過是肉身強化的‘人’,若非吸食之時,它是分辨不出精氣盛衰的。”
戚聞心心跳越來越快,這讓她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被狡蛙追捕時的感覺,不論做什麼,都是身為獵物的掙紮。
獵物的掙紮讓灰袍人血液沸騰起來,他興奮不已,釋放出了更強大的威壓,同時翻掌暴起,利爪直逼戚聞心門麵!
戚聞心失聲道:“入微境!”
雲子陌聞聲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