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典雅的房間被落地罩隔成兩邊,一邊是書房,裡麵的書架擺滿了密密麻麻的書和以靈力刻錄的玉簡,一邊是臥房,戚聞心靜靜躺在床榻上。
她迎著窗台照進來的光,睜開了眼。她很少睡得這樣沉,這樣舒坦,身體已經全部恢複了,她躺了片刻後起身下床。
這是一棟三層高的閣樓,戚聞心推門出來,所站之地是閣樓第三層的回廊。
門外的天白得純淨,天儘頭,草色與穹頂相接,鋪滿了整片土地。閣樓旁有棵古樹,樹後一方淺塘,樹下石桌石凳,石桌上有個狀似燭台的銅架,上端架著一顆渾濁的白色圓珠。
戚聞心飛身落到樹下,突然從樹上垂下一張臉在她麵前,是個唇紅齒白的小男孩,笑嘻嘻的。
“哎呀呀,終於醒了。”
戚聞心對他突然嚇人的頑劣行為習以為常,伸手彈了一下他的額頭:“過去幾天了?”
男孩氣鼓鼓翻身跳下來,捂著頭道:“和你說過多少遍了,不準打頭!”
“你是器靈,不用擔心變笨。”
男孩指向石桌上的白色圓珠道:“你進來之前沒把另一顆眼留在外麵,我哪裡知道過去多少天了,這裡又沒有白天黑夜的。”
此處乃是玉鐲內蘊藏的一方空間,男孩名叫小鬆,正是玉鐲空間的器靈。戚聞心人進了空間,玉鐲便會隱在空間和現實的交界處,她左手腕上此刻空蕩蕩的,器靈自然也無法感知外界。
戚聞心摸了摸發簪末端一顆形似珍珠的裝飾,麵色不改道:“我傷重昏迷,萬一這法器留在外麵,時間長了被彆人撿去怎麼辦?”
“那你還問我?”
“你聰明,習慣問你了。”
小鬆顯然非常吃這套,儘管聽過很多遍,他心底依舊十分受用。
他略顯羞澀地清了清嗓子:“照你這個受傷的情況來看嘛,一天一夜應該是有的。”
戚聞心料想那些同門應該已經啟程回返門派,自己突然消失沒個解釋,萬一他們把消息傳到師父耳朵裡惹得師父擔心就不好了,等下出去得發張傳音符報平安。
符紙畫傳訊符文,這是基礎的傳音符,修士買來後,加自己一滴血煉製,如此,基礎傳音符就烙上了該修士獨有的氣息,成為定向傳音符。定向傳音符贈與他人,他人便可隨時隨地將聲音或文字等訊息刻錄進符中,傳回該修士身邊。這是修仙界最普遍的傳訊手段。
小鬆問道:“你打算現在就回去嗎?”
戚聞心收回思緒道:“不,我要去一趟聊州。”
“你回聊州乾嘛?”
“你怎麼知道是‘回’?我好像從來沒和你提起過。”
“啊,沒說過嗎?肯定是你記錯了,你跟我說過的,那是你小時候住的地方,不然我怎麼會知道。”
“是嗎?”
“肯定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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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空乃是東夏部洲一流的修仙門派,位於東南,共轄二十四城,主城昀陵。
清水村位於扶空的西南角,和扶空主城昀陵距離很遠,和位置偏北的聊州距離就更遠了。
戚聞心才化凡境,靈力不夠深厚,禦劍飛不了太久,一路走走停停到聊州,費了十二天。
本來時間還可再短些,但興許是傷剛好全的緣故,她總覺得疲憊,便放慢了趕路的速度。
所有城池幾乎都是禁飛的,聊州也不例外,戚聞心在聊州城外就降下了靈劍,落地步行。
她立在城外抬頭看那古老厚重的城牆看了許久,身邊人來人往。
“從小到大,你都很少提起你小時候的事。”小鬆道。
戚聞心垂眸,提步邁入城中:“也沒什麼可說的。”
聊州並不是什麼繁華的大城,八年時光過去,這裡好似並沒有發生太多變化。
青槐樹下,宋大娘還在吆喝著賣豆腐,榮來巷口,趙大叔破舊的麵館還是人滿為患,對麵徐記糖水鋪前,仍是一隊長龍。
胡大娘,那個照顧自己好幾年的老媼,很喜歡趙家麵館的麵,每次來吃都會偷偷帶自己一起出門,等麵的時候,就去排隊給自己買一碗糖水。
她頭兩次害怕,嘴裡總念叨:“胡大娘,爹爹把我關在屋子裡從來不讓我出門的,萬一被爹爹發現了怎麼辦?我不想惹爹爹不開心。”
胡大娘總是安慰她:“不會的不會的,老爺剛出去走生意,沒個把月回不來。哪有把小孩關在屋子裡不讓出門的,沒這個道理。丫頭你老是愁眉苦臉的,要多笑笑,開心最重要,隻要你不說我不說,他才不會發現呢。”
她眼眶不知不覺熱了起來,微風一來,又吹散了。
再往前走,一座長橋出現在眼前。橋如飛虹般架在定風河上,陽光落在河麵,讓春風攪碎成滿河金黃,兩岸綠草坡上古樹茂密,因風微微輕顫,抖出簌簌聲響。
她走上去,就像多年前一樣踏著橋上的每一階磚石。
胡大娘讓她嘗到了自由的滋味。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嘗到自由的鳥兒開始振翅,她學會了自己偷溜出門。
那年她六歲,獨自逛到橋的另一邊,遇見了坊間孩童頑劣的捉弄,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見彆人眼中的自己。
他們沿河岸跟在她身後,一路拍手唱:“小孤兒蠢,爹不疼;小孤兒笨,娘不愛;小孤兒壞,遭人嫌;小孤兒將來當乞丐!”
不是的,她不是小孤兒,爹沒有不要她,娘也會回來。她與他們爭辯,最後動起手來,卻被他們推翻在地,掌心擦破了皮。
戚聞心沿著河岸緩緩步行,和她當時捂著手哭著離開的腳步一樣。
岸邊有一棵樹,樹形像隻菩薩手伸向河流,其中一叢樹枝正適合倚人。
她記得這棵樹,也記得那個少年。
她坐在那棵樹下哭,哭了不知多久,從頭頂冷冷傳來一句:“彆吵了。”
那聲音極不耐煩,她將頭從臂彎裡抬起來,才看見樹上還有一個人。心想是自己打擾到彆人了,她胡亂用袖子在臉上抹了一把。
幼年的她道歉說:“大哥哥,對、對不起。”
少年眉眼間的戾氣不知為何突然散去了:“……你哭什麼?”
“他們,說我爹娘都不要我了……”
“打架了?”
她輕輕低下了頭,將掌心的擦傷藏了起來。她不想讓彆人看見她的傷口在愈合,爹爹說這是秘密。
可一道靈光落下來,傷處的痛覺竟消減了不少,攤開手掌,傷口也小了一點。
她驚奇地看向少年:“大哥哥,你是仙師嗎?”
“拜了個師父而已。”
“大哥哥好厲害,要是我也能再厲害一點就好了……”那時的她聽著,眼底流露出一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光亮。
“你家還有何人?”
“阿娘一直沒回來,爹爹出門做生意,也很少回來,家裡隻有我和胡大娘,”她聲音越來越低,“大哥哥,為什麼他們要笑話我?”
“……因為你和他們不一樣。”
六歲的她還懵懵懂懂。
“那大哥哥呢?”
少年移開目光,久久不曾出聲,眼眸漸漸覆上冰霜。
“……我可以和大哥哥做朋友嗎?”
少年的眼睛在那一刻微微睜大,眼中冰霜消融。他低頭看向樹下的女孩,女孩純淨透亮的眼裡盛滿了認真。
時隔多年,戚聞心早已不記得少年麵容。她輕撫衣領,駐足片刻後便無聲離去了。
離開河岸後,她繼續向前走,遇到前方圍著不少人,正想繞過去,聽見裡頭傳出來的一些交談聲。
“這人好端端怎麼暈在路邊上?”
“說不定是餓暈的。”
“要不要送醫館去啊?”
“小心這個乞丐醒了賴上你哦!”
戚聞心駐足,撥開人群擠了進去。
那暈倒之人是個男子,麵色蒼白,衣衫襤褸,左邊袖管空蕩蕩,破碗摔在地上,小半碗米灑了一地。
戚聞心走上前去,在眾人唏噓的聲音中蹲身替這人把脈。脈象虛弱,精氣不足,大的病症倒是沒有,想來是經常不能飽腹的緣故。
她從乾坤袋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藥丸塞進這人嘴裡。此藥未經丹爐煉製,沒有丹毒,凡人也可食用。
小鬆問:“你打算將他怎麼辦?”
“等他醒了再說。”
看熱鬨的人見有一個姑娘出麵,也漸漸散去。
藥力不久後生效,男子慢慢睜開了眼,目光一陣渙散過後停留在戚聞心的臉上。
他回憶起自己暈倒的事情,憑著一隻手艱難撐著坐起來:“你,你是?”
“感覺如何?”
“好像,有點力氣了。”
“你怎會暈在路邊?”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這幾天照顧那些孩子太累了,”男子目光四下搜索,終於看見了自己已被打翻的破碗,他連忙爬過去把灑在地上的米拈回碗裡,驚叫道,“我的米!”
戚聞心道:“這米混了沙礫,已經臟了。”
男子心急道:“可以洗乾淨拿去熬粥的,好不容易討了些吃食,那兩個孩子還等著我回去呢。”
戚聞心一抬手,米粒全部飛了起來,她施了個淨塵術,將米落回碗裡。
“你、你是仙師?”男子看呆了眼,好半晌才跪下來向戚聞心磕了兩個頭,“謝謝仙師,謝謝仙師!”
“你剛才說,照顧那兩個孩子?”
男子高興地捧著碗:“是啊,那兩個孩子可能是生病了,老是沒精神,起不來床,沒辦法出去討飯,隻能是我多討些回去。”
“沒請過大夫看?”
男子神色變得黯然,歎了口氣道:“吃都不夠,哪裡還有閒錢請大夫……”
戚聞心見他神色不似作偽,取出一些銀錢給他,沒給太多,怕被人見了反為他惹去災禍,但足夠他們請個大夫買些藥了。
男子歡天喜地接過銀錢,又叩了幾個頭,等頭再抬起來時,那人卻已走遠了,隻剩一角青色衣裙淹沒在人流中。
戚聞心後來在街上七彎八拐走了許久,直繞得小鬆頭暈了。
小鬆試探道:“你該不會不認得路吧……”
戚聞心腳步一頓:“街道巷子到處都長得一樣,況且我常年不出門,走的時候也才九歲。”
“你問個路不就好了?”
“我,不記得住的地方叫什麼。”
小鬆笑道:“難得看見你迷糊的樣子啊。”
戚聞心繞了許久,自己也有些煩了,乾脆躍上了屋頂,在屋頂又行走小半刻,終於是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