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聲音消散,長街熱鬨不再,各處癱倒的人彼此相扶著站起。
酒館內的莫大娘扶著柱子坐到長椅上,捂著心口環視了一圈碎裂的酒壺杯盞,麵上鐵青,卻不敢多言。
沈垂按住發麻的手,收刀入鞘,強壓下胸膛翻湧的氣血,神色有些凝重:“方才的話你們都聽到了。江鴻是什麼人咱們都知道,事不宜遲,月歸,周師妹,你們去收拾行李,咱們即刻回山。”
話是對二人說的,可他目光從始至終隻停在崔意浮身上,遲月歸亦跟著望向崔意浮。
等崔意浮點過頭,遲月歸二話不說,拉上若有所思的江鴻,快步進了客棧。
客棧內,四處散坐的修士早已炸開鍋。
“江鴻?!哪個江鴻?”
“還有哪個江鴻?可不就是那個女魔頭!”
“什麼女魔頭,你們說什麼呢?”一年輕修士聽了半天也沒聽懂,張口問。
“江鴻你都不知道?”旁桌的綠衣修士嘖嘖搖頭,並無說下去的意思。
二樓,家底隻有自己這個人的江鴻自覺沒什麼要收拾,壓根沒進屋,等在遲月歸房門外。
聽到這話,她心底一動,向前走了兩步倚在欄邊。
“就是那位,仙門懸賞榜第一的玉仙子江鴻。”綠衣修士身側的人解釋道,“五十年前連風門重金懸賞她,那之後,不計其數的人去殺她,無一不喪命在其手上。少數幾個活著回來,也都被剜了眼、廢去一身修為。”
胡說八道,分明最開始那幾個她都沒殺掉。
江鴻暗暗不滿。
仙門中人,慣會栽贓彆人!
“既是如此,為何還有那麼多人去找她,難道錢比命還重要?”年輕修士接著問。
“命?”綠衣修士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知道連風門的懸賞金是多少嗎?”
“……多少?”
“這個數。”綠衣修士張開手掌。
“五萬靈石?不,”想到開出懸賞的是連風門,年輕人猶豫了下,又道:“五十萬?”
“五百萬,死的。一千萬,活捉。”
“一千萬?!”年輕修士驚得跳了起來,呢喃道:“千尋城富甲天下,十萬靈石能在那買一處地,一千萬……”
一千萬……
這麼多靈石,要是能入她的口袋,就再也不用為生計發愁了。
可惜她就是被懸賞的本人,不能自己送上門去領賞。
江鴻歎了口氣。
“葉門主還親口承諾,誰能活捉江鴻,便奉其為客卿長老。”
“要知道,連風門專研五行之道,丹符器寶,冠絕天下,做他們客卿長老,那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綠衣修士嘖嘖道,“更何況,葉門主和照溪城葉城主還是親兄妹。能搭上照溪城,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為過!所謂富貴險中求,修行之人更是如此,跟這些比起來,命算什麼。”
這倒的確是。
天風境對所有宗門開放,並不局限於宿風山。
江鴻在選潛入的門派時,也曾對連風門動過心。
宿風山以刀見長,雖也在仙門最頂尖的七派之列,卻並不拔尖。無論是財力底蘊、名聲地位,還是宗門實力,均不及連風門,更彆提七派之首的照溪城。
若非她和連風門仇怨難解,她倒也想去那走一遭。
下方,年輕修士臉色微變,似乎已緩過神,摸索著坐回凳子上,“那江鴻到底是乾了什麼,讓連風門這麼惦記?”
“這誰知道。”綠衣修士兩手一攤,聳了聳肩。
年輕修士琢磨了片刻,不禁感慨:“被人追殺這麼多年,還敢招惹暮天閣,此女真是膽識過人。”
江鴻眉間一挑。
難得,仙門中還有說她好話的人。
“暮天閣?”
江鴻俯身,見那綠衣修士輕嗤,“暮天閣都被踢出七派多少年了,人家敢鬥連風門,又豈會怕你一個小小的暮天閣?”
年輕修士跟著點了點頭,靜了半晌,忽而道:“聽先前那話,江鴻應當就在附近,我們在這議論她,豈非自找麻煩?”
嗯?
這從何說起?
江鴻滿頭霧水。
“不必擔心。”綠衣修士身旁人微微一笑,率先開口:“此女有個準則,從不在城內殺人。”
“何出此言?”
“孤陋寡聞。”綠衣修士再次插話。他斜睨了一眼年輕人,翹起腿,慢悠悠地問:“小子,聽說過殘陽泣血三千裡,四百仙客歸一人嗎?”
年輕修士搖頭。
“二十年前,上陽城外,四百餘名修士圍殺江鴻,最終僅有一人活著回來。”見他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綠衣修士不緊不慢飲了口茶,“據幸存那人所言,江鴻看到他跑進上陽城大門便轉身離去,絲毫沒有猶豫。而其他四百餘位,殘骸鋪了足有三千裡,無一生還。”
“這倒奇了,她怕上陽城中的什麼人不成?”
“上陽城內隻有一個六十府,小門小戶自詡清高,有什麼可怕的。”綠衣修士不屑道,“多半是江鴻自己的怪癖。這妖女每次殺人皆是一劍斬首,事後還要留下枚玉簡,有這種莫名其妙的癖好也不奇怪。”
什麼怪癖?
江鴻有些茫然。
修行者不得在凡人居住的城內隨意動手,這不是你們仙門自己定下的規矩嗎?
她雖殺人,卻也是個安分守理的魔頭。
怎的還成她的不是了?
“殺人斬首,還要留下信物表明是自己殺的,夠狠辣,夠張揚!”年輕修士讚道,“就是不知,此番暮天閣閣主在自己家門前被人砍了頭,要丟多大的人哈哈——”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氣刃直直打了過來,桌子瞬間碎成齏粉。
眾人眼都沒眨,就見那年輕修士猛地飛出去,砸進側牆,掀起鋪天煙塵。
煙塵散後,眾人再看,那修士癱軟在地,血肉糊成一片,已不成個人樣。
一黑袍人飛身而至,扼住他脖子:“怎麼,你很好奇?”
江鴻彎身瞟了眼。
是暮天閣的長老枉日。
枉日衣擺處滿是雪泥,袖子邊緣爛了大半,右臂上有一半臂長的傷口,白花花的肉都翻了出來,還滴著血。他卻好似沒感到疼痛,好整以暇地欣賞著修士的表情:“這麼想知道,你親自試試。”
哢嚓——
骨頭斷裂的聲音響起,枉日鬆開手。那人摔在地上,甚至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腦袋便與身體分了家。
原本鬨哄哄的客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膽小的修士沒見過這場麵,當場便要叫出聲,所幸身旁人還沒完全傻掉,趕忙捂住人嘴,動也不敢再動。
先前說話那綠衣修士嚇得魂飛魄散,腿一軟,哐當一聲從長凳上跌了下去。
“還有誰想試試,本座今天有的是時間。”枉日視線掃過全場,最終落在綠衣修士身上,洞明境的威壓釋放。
客棧內的修士多是散修,修為不甚高強,紛紛被壓得喘不過氣,綠衣修士更是脖頸上青筋都爆了出來。
江鴻暗嗤,趴到欄邊。
仙門規定也就嘴上說得好聽,自己人動起手來總是一點顧忌都沒有,這都不知道是第幾次了。
還不如她這個魔頭。
真無聊,遲月歸怎麼還沒好?
嘎吱。
極其輕微的一聲,江鴻聞聲回望。
遲月歸推門而出,臉色煞白,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
遲月歸才真人境中期,洞明境的威壓,雖然不針對她,也足夠讓這個病美人難受。
想到客棧外的那一拉,雖不必要,可的確是“有恩”於自己。
江鴻直起身子,拉住遲月歸衣袖,不動聲色地渡了縷靈力過去。
遲月歸隻覺身上好似忽然輕了一點,可被壓得太難受,她也沒心思多想。
周師妹入門後一直被人欺辱嘲弄,好不容易出門,還是跟崔意浮一道,一路上怕是……此番竟還遇到這等場麵,真是造孽。
遲月歸眼中滿是心酸,拉住江鴻手臂,露出個安撫的笑,用口型說:彆怕。
打算繼續看戲卻莫名被拉住的江鴻一愣,回神時已經錯過遲月歸的口型。
她心裡琢磨了好一通,也沒猜出遲月歸說了什麼,隻好應付地點了下頭。
“枉日前輩。”
這時,從外頭進來的沈垂打破沉默。
他將綠衣修士扶起,衝枉日作揖:“江鴻之事,晚輩有些話想同前輩說,前輩可否賞光移步?”
枉日麵色仍不是很好看,瞥見躲在沈垂身後的崔意浮向後縮,他收起威壓,一字一句道:“暮天閣如何,輪不到外人非議,再讓本座聽到這些有的沒的,休怪本座無情!”
枉日冷哼一聲,走上樓,略過遲月歸和江鴻進了房門。
遲月歸帶著江鴻下樓,跟拾級而上的沈垂過了個眼神。
滿座賓客如同被人定了身,即便枉日已經不在,卻還各自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讓人壓抑的寂靜中,遲月歸走到屍體邊,從鬆散的衣服裡扒出一樣東西。
是塊木牌,稱不上有多精致,一麵方方正正寫著“鄭元錦”,另一麵則是飄如遊雲的兩個大字:照溪。
“照溪城的牌子也敢偽造,真是膽大包天。”遲月歸將化屍粉倒在屍體上,喚道:“掌櫃的!”
躲在長櫃後瑟瑟發抖的掌櫃探出身,恍惚許久才看清楚是那個神仙一樣的姑娘在喊他。掌櫃的連連眨眼,胡亂抹掉七竅流出的血,又拍了拍不甚清明的耳朵,抖著聲音問:“仙、仙師有何吩咐?”
“此人偽造照溪城的身份牌,對暮天閣出言諷刺,意圖挑起兩派之爭,敗壞淩泉劍仙名聲。枉日前輩仰慕劍仙威名,慧眼識人,手刃奸小,卻不想驚擾了諸位。”遲月歸將錢袋丟過去,“今日的賬我替各位道友結了,還望道友們海涵,切莫因此壞了心情。”
聞言,掌櫃的手抖得更厲害,抓了數次才將錢袋子抓起。
那綠衣修士本是十分氣憤,眼見遲月歸灑了化屍粉,便要站起同她理論,聽到這卻麵色連轉幾番,最後噤聲不語坐了回去。
“喂,周輕。”崔意浮小聲地喚,“遲月歸這麼說,擺明了是要他們閉嘴,他們……為什麼完全不反對?”
為什麼?
因為那是謝寒。
淩泉劍仙謝寒,照溪城前任城主,天字榜第一。
修仙界門派林立,經年累積下分了三六九等,大宗門人才輩出、占儘資源。小宗門夾縫求生、勉強過活。至於無門無派的散修,則如在刀刃上行走,行差踏錯一步,便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可以說在修仙界,外人首先看的不是你的修為人品相貌,而是你的宗門出身。
沒人能越過宗門談自己,隻有謝寒是例外。
照溪城名為宗門,實為一群散修結成的聯盟。它力壓浮崖成為七派之首,不是因為那些散修有多強大,也不是因為他們有多團結,僅僅是因為,照溪城上一任城主是謝寒,天關境的謝寒。
天關之上,半步成仙。
數千年來,修仙界出現的天才數不勝數,卻隻有謝寒一人突破至天關境。放眼整個大陸,也找不出一個能望他項背的。
遲月歸說的是真是假暫且不論,可她既這麼說了,便沒人敢冒著得罪謝寒的風險為一個萍水相遇之人說話。
死一個普通散修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即便他真是照溪城的人,那也是枉日和遲月歸的事。
他們沒看到什麼牌子,這事自然也與他們不相乾。
崔意浮生在崔家,被捧在手心長大,這輩子吃過最大的苦或許就是修煉的苦,現在問也隻是一時興起,頂多一個時辰便能忘乾淨,說了也是白說。
況且,江鴻也沒有義務提醒。
她回道:“不知道。”
崔意浮失望地撇了撇嘴,沒再追問。
比起過問一個死人,她更在意自己。
這是她頭一次被人用那般冷厲的眼神盯住、感受被人壓得抬不起頭的感覺。那一刻,她隻覺得自己像是被惡鬼鎖魂,馬上便要被人剁碎了骨頭吞入腹中。
昨日枉日未對她下手,想來也是給崔凜麵子。
若非沈垂報出宿風山的名號,她怕是早已葬身山林。
想到這,崔意浮不禁打了個寒顫。
“怎麼了?”剛回來的遲月歸問,“大小姐可是受了驚嚇?”
“沒,沒有!”崔意浮轉過身向外跑,步履如飛,“我的花要蔫了,咱們快走!”
遲月歸撿起被遺落在地上的血色小花,一手撚成了灰燼,看江鴻還站著不動,問道:“怎麼還乾站著,嚇傻了?”
“多謝師姐出手相救。”
遲月歸一怔,明白過來江鴻是在說客棧外那時候,淺笑道:“師妹說笑了,師妹修為遠高於我,談何相救?”
“師姐……”江鴻露出個窘迫的表情。
明麵上她是玄冥境,比同行三人都高。可人人都知,周輕是個戰力可以忽略不計的繡花枕頭。
整個宿風山,也就遲月歸說這話不會讓人覺得是在諷刺她。
“借師姐的銀子,待我回山便還。”江鴻扯開話題。
今日傍晚,江鴻問她借銀子,說是要去祭祖。
入夜後,崔意浮找了許久也沒找見江鴻,估摸著便是回家了。
這會子怕是剛回來不久。
好不容易回了家,還得借錢才能去看看親人,也是苦命。
遲月歸彎起唇角,“幾兩銀子罷了,說什麼還不還的。再說,回山後是用靈石,我要那個做什麼。你這一路照顧大小姐著實辛苦,便算是我替師兄補償你。”
江鴻不肯退讓:“自我被趕出門,師姐收留我,對我諸多照拂,周輕不是不知感恩的人。銀子不成,我便折成靈石給你。”
她最不喜跟人牽連,這賬還是算清為好。
怕遲月歸再推辭,江鴻三兩步跑出門,衝人擺了擺手:“就這麼說定了!我去找大小姐,師姐你們好了快出來!”
這孩子。
遲月歸無奈一歎,尋了個無人的桌子坐下靜候。
不久,枉日率先走出,剛恢複幾分熱鬨的客棧內又是一靜。
枉日瞥了眼如坐針氈的綠衣修士,快步離去。
“可算走了!”崔意浮扒著門邊的柱子,長鬆了一口氣,“沈垂怎麼還不出來,慢死了。”
話音剛落,沈垂走了出來,衝她躬身一禮,笑吟吟道:“勞大小姐久等。”
“這還差不多。”
崔意浮繃住嘴角,清了清嗓子,“小沈,帶路。”
“大小姐請。”
江鴻放慢步子跟在後麵,默不作聲地看向枉日離去的方向。
扶應同是她所殺不錯,可這屠宗門……
看來,是有人覺得她的名號好用,要借她這把刀使使。
冷厲殺意自眼底劃過。
空氣凝澀,人聲忽弱,鮮紅的酒招子停了一瞬後再度揚起,隱入烈烈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