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因怯怯地站在門口朝裡邊張望——神使依舊一如往常一般坐在書案前,不知道在看什麼。她醒來時便已經躺在床上,渾身乏力,腦袋昏昏沉沉,隱隱約約想起昨日的記憶,她被情死鬼勾了魂,東止及時趕到,把她抱了回來。
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會知道她在那裡?她心裡直打鼓,擔心他會不會責備她,他若問她為什麼要去,她又該如何回答?若是說謊,他會不會把她趕出去,日後又如何去阿木山?
她正愣愣地等在門前,卻突然聽到他淡淡的聲音:
“醒了?進來吧。”
她低垂著頭往裡走,睫毛也沉沉地壓在眼上,不敢抬眼和他對視,慢吞吞地往他的方向移動。半晌,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悄悄掀起眼簾,卻對上他若有所思的眸子,深深地注視著她,似乎在想什麼不理解的事。
又匆忙低頭,卻聽見他輕飄飄的聲音:“還知道怕嗎?我比鬼可怕嗎?”
她咬著嘴唇,無措地搖搖頭。心裡不停責怪自己,往常在家也常被父親指責,平日裡被同齡少女當麵辱罵也不少,甚至從前麵對他,也有被輕輕責怪過。她慣常厚臉皮,隻要自己心裡不當回事,便笑盈盈地認了,再誠懇地悔改幾句,常常人便也不敢追究,甚至得誇她一句好度量。
可是今日呢?一看他對她冷冰冰的眼神,心裡便像是被凍住一般,一陣一陣發冷,慣常躲起來的自尊便悄悄露了頭,一邊有些愧疚,有些害怕,但另一邊卻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
他卻一句不問她了,隻輕輕一句:“跟我來。”
繞過幾層書架子,便是她前些日子瞧見的倒坐觀音。他在她麵前緩緩跪下,她便也在他身後的蒲團跪坐下來,不知他是何意,卻也固執地不願開口,像是開口便輸了一般。
他嫻熟地上了幾支香,良久,淡淡開口:“問觀音為何倒坐,歎眾生不肯回頭。”(1)他轉過頭,看著他,似乎在等著她的回應。
她垂著眼,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願看、不敢看,隻見他白色的衣角固執地停在她的視線裡,不管往哪看,都有他。她不知他此話何意,隻倔強回答:
“我從來不信觀音。”
他從懷中掏出那本《牡丹亭》,遞給她,她猶豫片刻接過,隻聽他問:“這書……你讀著如何?你覺得杜麗娘如何?”
她揣摩著他的語氣,這樣小心翼翼,杜麗娘……他認定了她去阿木山是為了兒女私情,甚至都不願問問她,便借著《牡丹亭》試探她對於愛情的看法,借著杜麗娘來暗示她,風塵女子?
她心一截一截往下沉:“麗娘很好,人易老,事多妨,夢難長。若是我愛一個人,必定如同她一般,變成鬼也要和他守候。”
東止看著她決絕的神情,心裡有些忐忑。他原想勸勸她放棄喜歡他,好好活下去,現在聽她說的如此決絕,卻不知如何。
“那……若是,他不能和你在一起,你又當如何?”他問。
禪因睫毛顫了顫,果然如此,他不分緣由便認為她去阿木山是為情所困,以為她要去山上尋死,大概在他眼中,像她這般的女子心中隻有情愛,卻從未想過,她的委曲求全,她的忸怩作態,都是為了讓自己過得容易些。
禪因抬起頭,對上他的眼,倔強地說:“我沒有什麼求而不得的人,哪怕有,愛的時候認真愛,若是對方不喜歡我,我也不願強求,世上這麼多好兒郎,哪裡就非誰不可了?”
東止深呼吸幾口,有些愣住,他本該欣慰,她竟然如此想得開,他也不必擔心她再去尋死,自己也不用處於這樣煎熬的境地。但卻沒有感覺到任何愉悅,反而一股酸澀緩緩漫上心頭。
半晌,道:“你若是有這種覺悟,我便能放心。”
*
二人保持著一種奇妙的默契,互相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每日照常去他書房裡習字。
她卻從不主動問他,他常常問她有沒有不解,她似乎有些排斥他,固執地不願和他搭話。
她的字寫的越來越好,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是一個特彆好的學生。他本該對她寬鬆些,誇獎她,這是她應得的。可是他翻著她整整齊齊的字,半晌,淡淡道:
“我不需要教你更多了,你若是沒有什麼問題,你便回去罷。”
她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她去不了阿木山了,至少靠自己不行。況且,似乎能不能拿到遺物也沒什麼重要的,她依舊是那個被拋棄,沒人想要的木禪因。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竟然不想離開。
“您也要趕我走嗎?”
過了很久很久,她突然低聲道,聽不出任何情緒。
東止指尖顫抖,突然後悔起來。也許,她是因為仰慕自己,卻得不到回應,所以才像現在這般。而自己呢,明知道她隱晦的心思,卻還非要在她心口上捅刀。
“若是你願意留下,那便留下。不過,我的身份不能婚配,你也是清楚的。”他有些猶豫著開口。
禪因愣了片刻,眼中晦澀不明,不知道他為何說這樣的話,有些茫然地問:“我知道……”
“不過你放心,我從前對你,確實太過嚴肅了,才會導致現在的情形,往後,若是有什麼讓你不舒服,你便和我直說。我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若是我能做什麼讓你舒服些,我會儘力。”
禪因抬頭看他,他臉頰有些發紅,眼中甚至有些無措。她腦子裡一團漿糊,但卻有些隱隱約約的開心,隻能點頭。
*
禪因睡不著,便索性起身在院中走來走去。也沒有旁的景致,唯有一棵梅樹依舊在風裡挺立。她挖出來的酒靜靜停在樹下,她蹲下來,輕輕嗅著酒香,腦子裡不由得回想那些關於它的記憶。
忽然,肩上突然一沉,一件毛披風落在她的肩上。她回頭一看,神使的金瞳靜靜地注視著她,見她望過來,有些無措地低頭:
“天氣冷,出來怎麼穿這麼少?”
禪因攏了攏衣服,心裡有一絲怪異,敷衍道:“馬上就回去了。”
她轉身準備離開,卻聽他的聲音冷冷地落在月夜裡,有些怪怪的……可憐:
“這酒……味道怎麼樣?”
禪因卻突然起了一些挑逗的心思:“好不好喝,您……嘗嘗不就知道?”
“我從不喝酒。”他的手掌在袖子裡握緊又鬆開,見她回過身,終於鬆了一口氣。
“那有什麼的,您都見過我喝醉的樣子了,讓我見見又會怎樣?”
他不回答,卻耳根有些發紅。
禪因上前一步,心嘭嘭直跳,壯著膽子,輕聲問:“我怎麼覺得……您有些不正常?”
他連忙答道:“沒有……你不是睡不著嗎?喝一點酒,昏昏沉沉的,說不定,能舒服些。”
禪因心裡空落落的,卻又有一點兒溫暖:“您以前說……喝酒,不像話。”
“如果適當的喝一點,也可以接受。”
禪因噗嗤一笑:“您為什麼還沒休息?”
“我慣常睡得晚。”他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其實自從那晚在梅樹下她喝醉,他便時時記掛著,每每總要她這邊沒有任何動靜才能安睡。
禪因乖乖點了點頭,卻也不再逗他。
“祝您做個好夢。”她笑了笑,轉身離開。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腦子裡不停回憶自從她從阿木山回來,自己有哪裡得罪她不成?還是她以為他不喜她,所以她便也不強求,要去尋彆的好兒郎?為何……總覺得她對他不像從前熱情,反而有些刻意的冷淡。
他一邊覺得,這樣再好不過,可另一邊,卻又忍不住希望,一切能夠像從前一般。思來想去,他終於忍不住懷疑------
他似乎,有些喜歡她。
這個念頭在腦子裡轟然炸開,他立刻止住,不可能,他不過是因為想要讓她不再因為自己難受,不想承受這樣的愧疚罷了。
一定是錯覺。
可她呢?她真會如同她所說的那般,因為他的不回應,然後棄他而去,找彆的好兒郎?這明明是好事,可是一想到,心裡便幾乎要抓狂。
那一晚,在東止的夢裡,他和禪因共同讀《牡丹亭》,禪因直視著他的眼睛,虔誠地告訴他:“我若是愛一個人,哪怕變成鬼,也定要和他相守。”她若願意做杜麗娘,他便做柳夢梅,夢裡夢外,隻要是她,一切便讓人值得期待。
他茫然翻開書,一切悄悄應了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
禪因第二日到書房時,卻看到東止眼下淤青一片。
“神使,您昨晚沒睡好嗎?”
他有些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慌忙道:“沒有,可能是因為起得有些早。”
禪因點點頭,坐下習字。
卻聽見他的聲音:“最近天氣很冷,早上不必來這麼早,可以多睡會。”
她心裡酥麻一片,臉有些紅,半晌,愣愣點頭。
“神閣離外邊都遠,也沒什麼人,平時裡都是在小廚房裡做一些素菜吃,你自己平時吃些什麼?可還習慣?”
禪因有些呆地抬頭:“還好……”心裡卻忍不住嘀咕,為何從前不問,偏偏現在問。
他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裝作咳嗽偏過頭去:“那……你平日就一直練字,你會覺得無聊嗎?”
禪因點了點頭,這倒是有點。又滿懷期待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打算乾點什麼。
他似乎有些猶豫,但仍舊開口:“我知道有個地方……有一隻母鹿,剛生了小鹿,你想去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