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地獄。
冷。無窮無儘的冷。
東止睜開眼,茫然地喚著一個名諱:
“阿因,阿因……”
他身形高且瘦,臉頰蒼白而凹陷,神情淒切,白色長袍染血,雙腳脆弱地裸露著。他幾乎是拖著自己向前走,不知所向,舉目四顧,無一是她。
“阿因。”這是一個出自於本能名諱。
時間對於死神來說,或許隻是一個標誌。但他努力回憶了一下,在難以衡量的久遠時間裡,東止是第一個如此落魄的神使,以至於他不免好奇:
“阿因是誰?你為何在這?”
死神的聲音浮於虛空,久遠的如同綿綿無窮的時間長河。而東止卻隻聽到了那個名字。
他茫然抬頭,眼神失焦,艱難發出聲音:“阿因……阿因是我的妻。我們……我們要一同去第十七層天堂。”
“我的阿因,在哪裡?”
死神了然,查了查生死簿,道:
“你和木禪因,是殉情而亡?世上隻有三條歸路,福源深厚者入第十八層天堂,罪孽深重者墜入十八層地獄,常人則往生。天堂隻有第十八層,而地獄,卻是實打實的十八層。”
東止似乎沒有聽懂一般依舊茫然:“我的阿因,在哪?”
死神冷笑一聲:“殉情者漠視生靈,本座慈悲,念在情誼深厚,已格外開恩準他們往生,而木禪因,苟合神使,則罪加一等,她已墜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神使黯淡的瞳孔猛然收縮,終於有了一絲似人的情緒——鋪天蓋地的痛苦。
他似乎支撐不住一般喃喃:“我要去找她,讓我去找她……”他燦爛的金色的眼睛緩緩抬起,這一瞬間的抬眸,才讓人驚歎這對神使的金眸美麗聖潔,然而那長睫因為痛苦而輕顫,似乎心中有淚,卻再也流不出來,他隻能苦苦哀求:
“讓我去找她……求你……”
死神在黃泉路上看遍人間悲歡離合,大有死者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求他手下留情,命不該絕。
然而東止呢,他是死後理所應當去第十八層天堂享福的神使,卻哀求他讓他下地獄。
東止輕輕淺淺的兩個字,“求你”,卻讓死神心頭一震。哪怕貴為神座,他又何嘗不羨慕神使?人間受人敬仰稱頌,死後還能入天堂福壽無疆。
於是死神的語氣有些不耐:“東止,本座送你去第十八層天堂,我這無間地獄,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神使微微呼氣,抬起臉來,卻是變了一副麵孔。深邃狹長的金眸微微眯起。
死神無本體,意誌彌散於虛空,卻總覺得似乎被東止盯住了一般,心中有些發虛。
“若我沒說錯,我這滿身福緣,你定也饞得很罷?不如同我做個交易?
這天堂,我不去了,木禪因的地獄十八層,我替她去抗。
至於這上天堂的福緣,便贈與你,你且送她一程,讓她……安穩抵達人間。”
這最後一句話聲音顫抖,死神聽著,想他心中大概也清楚,這一去,千生萬世,便再不複相見。
紅塵雖斷,仍煎人壽,東止枯立著,唯唯等他一個回答,再不見曾經風華絕塵的神使光景。
“……當真?”
空靈的聲音回蕩在虛空中,神使福緣的誘惑,死神心中難免意動,卻依舊耐心問,這一成交,等待他的不僅是永失所愛,還是地獄十八層裡日日窮年,無望枯守的煎熬。
“當真。”
他的聲音一如他吟詩誦經,孤寂遼遠。兩個字如同珠落玉盤,輕輕巧巧落在東止心尖,卻再無回響,隻剩下漫漫長日的煎熬。卻隻盼她好,一切便還有指望。
地獄十八層,東止層層熬過。
第一重,等活地獄。眾生皆苦,互相殘殺,如獵遇鹿,鐵爪捆裂,破截而死。冷風又起,風過處人活。神使性慈,見此不忍,任由殺戮,一日一夜,萬死萬生。
第二重,黑繩地獄。火燒鐵繩至紅,繞身度量,劃分罪身,神使肉身俱碎,血肉橫陳,然妄念難斷。
……
第十八重,阿鼻地獄,此獄最苦,萬千罪業,永不抵消。東止不記得過了多少年,或許時間不該以年做單位。
他神骨俱碎,福源散儘,罪業纏身,隻為渡木禪因一個善因。而他們,因緣短暫,從此六道再不相逢,萬緣皆空。
死神問東止:“你可悔?”
他血色儘失,金瞳無光,幾經掙紮,才嘴角微動,發出聲音:
“我悔。”
“我悔。悔緣分太匆匆,一瞬不察,便錯失永生。”
*
死神和東止做了交易,安置木禪因魂魄時卻不太順利。奈何橋也過了,孟婆湯是實打實地喝了,卻再即將往生時出了問題。
將將要邁出往生的那一步,女子卻突然回過頭,一片茫然的瞳孔掙紮著冒出一絲固執。她一字一頓說地緩慢:
“我不能去。我感覺,有個很重要的人在等我。”
向來刻板頑固的死神不知是因為第一次收到賄賂有些心神不寧,還是因為紅塵之情迷了眼,竟然不知怎的收了她的神魂。
一是因為未能送木禪因往生心有所愧,二則阿鼻地獄竟然困不住東止,既然他是個情種,阿鼻也可設情關。有了這兩層原由,死神大發慈悲,抹去二人記憶,把從前錯過的一段因緣剪去,索性讓他們重來一次。
不過,阿鼻地獄的情關怎會如此輕易放過?
於是,死神對東止念下兩道咒語,至於這,便是後話了。
*
木禪因睜開眼,渾身乏力,似乎這一覺睡了數萬年。總感覺周圍的一切有些陌生,卻又明明是自己的寢居。她不敢多想,立刻收拾好自己,去前廳候著父母親,準確說,應該是養父養母。
今日是情祭第三天,阿祖耶一家作為近親,理所應當要去參加。
今日木禪因醒的有些晚,急匆匆趕到前廳時,阿祖耶一家已經都在等她了。
她穿過竹木屏風,屏風後麵稀稀疏疏傳來女主人阿熱依對兒子女兒的囑托:
“殉情可是要不得的,你們去是去了,可彆學這些。宴會上就儘興地玩,但謹記你們都是訂好親的好孩子。唉,說起那些殉情的,都死了倒是情比金堅,那些隻死了一個的……”
阿熱依話說到半截,眼睛不經意地往屏風那一瞥,卻猛然僵住。
隻見木禪因站在屏風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手指緊張地攢住裙擺,一雙沉甸甸地大眼睛輕輕向她一瞟,又立刻哀傷地低下去。
阿熱依有些尷尬地開口:“好孩子,你來了,快過來。”
阿熱依和阿祖耶的一雙親生兒女,姐姐阿祖娜,弟弟阿祖遼。阿祖娜的眼睛往木禪因身上打量了一圈,再輕飄飄地收回去,在父母跟前,她並不敢太放肆。可是想到木禪因那一套碧綠的衣裙往身上一穿便也生機勃勃、明媚誘人的臉,心裡便直打疙瘩。
木禪因自然是聽到了那句“那些隻死了一個的”,她壓下心中的情緒,麵上作出楚楚可憐的模樣,低聲道:
“父親母親,是女兒的不是,還辛苦您二位長輩等我。”
二人打了個哈哈,便不再提,一行人便去參加情祭。
汜葉族人相信世上有天堂地獄各十八層,而殉情而死之人,便會成雙成對前往第十七層天堂。第十七層天堂是先祖聖地,在一望無際的碧草永遠徜徉著快樂的牛羊,而恩愛的情人也會在此永生相守。
汜葉族自先祖以來便男女自由交合,郎情妾意,好不自在。
數百年前首領突然頒布漢製,幼時訂婚,若不成婚,不僅視為不貞不忠,家族也會收到連累。從那時起,殉情之風漸起。
木禪因生得極其美麗,一張盈盈的卻飽滿的臉蛋,墜著一雙嬌滴滴的大眼睛。這雙眼睛孩子似的,單純而澄澈,但你若往細裡瞧,卻又瞧出一分戲謔和狡猾。圓圓的翹翹的鼻頭,小小的唇瓣和細細的牙。
乍一看上去,一個溫吞乾淨的小姑娘,看久了卻發現不是這麼回事,一隻機靈狡黠的小狐狸。
情祭上來的多是親朋,青年的男男女女們便聚成一堆玩鬨。正是青春的年紀,坐在山野間唱歌打鬨,芳心大動是再正常不過。
木禪因長得好,性格表麵羞怯,卻句句說的人心裡舒坦,男子們都忍不住把眼往她身上瞟,禪因顯然對自己的魅力有自知之明,表麵上害羞著,心裡卻暗自得意。
女子們自然把矛頭對準她。阿祖娜在不同圈子裡運作,誓要把這個私生女的故事人儘皆知。
“擔心什麼?搶不走你的情郎!人家可是上任神使算準的祭女,我家裡都供著她呢,人以後要嫁給神樹獻祭的,誰敢娶她?”
“你不曉得嗎?她娘嫁給我爹之前有個情郎,他娘殉情之前被攔住了,情郎一個人死了。她媽生完她就殉情了,誰知道她是誰的種?”阿祖娜作噓聲狀,聲音卻極大。
周圍的少女都戲謔地看著禪因,少年人的惡意,無知而直白,禪因心裡難受,卻又不好發作。
第三天情祭,照理來說,神使要唱《魯般魯饒》,一首殉情長詩。
神使的聲音空曠寂寥,悠長纏綿,無數少男少女為了聽他的吟誦而來。
今日不知為何,鼓聲卻有些大,青年們豎起耳朵卻聽不真切,於是大家慫恿著讓木禪因去讓神使小聲一些敲鼓。
神使擔負民族宗教信仰,一生不得娶妻。但神使卻往往貌美,淺發金瞳,精通幾乎世間萬物。
汜葉的少女性情熱烈乾脆,對神使的愛慕幾乎都放在明麵上,可神使呢?他有禮而疏離,卻從不肯看少女們哪怕一眼。
如今讓禪因去,自然是看木禪因笑話了。不是貌美嗎?神使願意為了你妥協嗎?
禪因心中也意動,她自然也想聽那悲壯的愛情神話。
阿祖娜卻添了一把火:“我娘告訴我一個關於你娘的秘密,你若是成功了,我便告訴你。”少女驕傲而挑釁地看著她。
禪因心中一驚,不由得有些憤怒,既然知曉,何必現在告知,但麵上卻怯怯問道:“當真?”
阿祖娜點頭,顯然不相信她能做到。
*
北風獵獵,樹林沙沙作響,林下也有風,稀疏吹過,掀起少女的綠色裙角。陽光從林間灑下,林中蒙蒙一片,神使的身影隔的遠,融在陽光裡,綠葉的光斑隱隱綽綽,悠揚的樂聲也昂揚悠遠,一切都似乎在醞釀著隱約的情愫。
哪怕幾乎看不清,禪因的心卻一瞬間被狠狠攢住,她總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他。
她微微眯著那雙漂亮的眼睛,抬起手,擋住陽光,隔著悠長的吟誦和陣陣鑼鼓,少女聲音清亮,脫口而出:“神使!”
東止的琴停了一瞬,卻又在下一秒續上,若非精通音律之人,絕不會注意到。然而,他彈琴的手卻顫抖,掃下的琴聲也哀婉孤寂。
禪因心中泛起莫名的難過。
她喚他的聲音,他的心卻比記憶先一步回答。
他似乎不認識她,他們似乎從未相逢,又何談重逢?
可是那一聲“神使”,卻像一把遠隔千山萬水的刀,在懸停了無數年歲後落下,而那一塊揭起的疤,一陣又一陣地鈍痛,卻又似乎從未愈合,創口在那靜靜地敞開著,疼痛成了習慣,冷風灌進來,卻仍舊細細密密地疼。
他明明不曾見過她,他卻不敢回頭。
直到她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聲音虔誠而好奇:
“神使,請問打鼓的聲音可以小一些嗎,我想聽清殉情的悼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