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雪染頭(1 / 1)

明婉婉被逼至絕境,卻仍負隅頑抗。

刺目的金光潑灑而下,她周身氣機鼓蕩,須發根根倒豎,一身奪目紅衣轟然燃燒,化作烈烈赤焰,肆意翻卷。

腳下滔滔江水,在烈焰灼燒下,仿若熔金,浩渺煙波竟似化為一座通天熔爐,怒濤狂瀾洶湧奔騰,滾滾而沸,聲勢駭人。

晏雲開見狀,毫不猶豫再次催動羅浮缽,耀眼金光乍出,甫一觸及那漫天赤炎,光芒便被吞噬,瞬間黯淡了幾分。

明婉婉乘勢而動,尖利五爪猛然伸出,掌心驀地現出一隻繡球大小的更鼓。她一雙赤瞳閃過一絲狠厲,嶙峋的手臂斷然揮下,“咚 ——”,三聲飄渺的悶響仿若來自九幽,震得琴川渡上的虛空簌簌顫抖。

刹那間,騰騰水汽之上,倒映的蜃景若隱若現,牛乳似的白霧濕寒入骨,漫卷層湧,似要將周遭的一切都卷入濃霧之中。

鳳生暗叫一聲“糟了”。

她的臉瞬間變得蒼白,心跳陡然加快,仿佛要跳出腔子。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浮現上次被水靈困入幻境的畫麵,彼時,她在那迷瘴之中完全迷失方向,真實與虛幻混沌一片,“鼓響一聲,了結你一個未完的心願”,水靈的話語,誘她沉溺,催她迷失。她拚命掙紮,卻始終找不到掙脫執念的出口。無助恐懼迷霧般將她吞噬,蝕骨噬心的絕望感,至今仍心有餘悸。

如今,相似的場景再度出現,一股寒意竄上鳳生心頭,這似曾相識的白霧,莫不是又一場噩夢的開端?

“這一次,絕對不能陷進去! ”一念至此,目光瞥向琴川之上隨時可能被巨浪吞噬的賀知堯,腦中靈光一閃,顧不得細思前後因果,使出傳音術高聲喝道:

“阮玉疏!賀知堯的死活,你不管不顧了嗎?”

說罷,手腕迅疾翻轉,一道星芒環繞手臂,揮出一道弧光,濁浪滂沱的江水驀地向兩側分開,賀知堯伏在小舟之上,被高聳入雲的水幕托舉到雲層中,與濃霧中的明婉婉,近在咫尺。

賀知堯本就被浪頭拍打得幾近昏死,方才又被巨浪掀起十幾丈高,早已嚇得心膽俱裂,閉目等死。

明婉婉似被那一聲清脆的“阮玉疏”迎頭棒喝,五爪一滯,怒濤濃霧聲勢立緩,她一抬眼,便看到幾步開外浪頭上的賀知堯,她赤紅的血瞳驀然放大,兩行血淚順著慘白的麵頰,汩汩湧出。

“知堯哥哥”,她柔聲輕喚,狂亂倒豎的怒發傾瀉垂落,一雙血瞳驀地褪去濃烈的怨怒,像雲開霧散的夜空,逐漸恢複明若秋水般的瀲灩。

奄奄一息的賀知堯,聽到這聲呼喚,勉力睜開雙眼,目光穿過雲霧,也穿過明婉婉一身紅裝的身軀,他眼中滿是疼惜與愧疚,啞聲道:

“玉疏,我來遲了。”

鳳生暗歎一聲“果然!”,方才變起倉促,她來不及深想個中曲折,此刻看到眼前二人的情形,連日來的草蛇灰線,逐漸串接起來。

——

此刻的明婉婉,正是借屍還魂的阮玉疏。

自從在賀府花園的蓮池畔因遺落的金釵相識,賀知堯便對阮玉疏一見傾心。他藏下金釵,以從不離身的荷包相贈,已是暗生求娶之意。

誰知,打探之下,阮玉疏竟是鹽運史阮敬餘大人的獨女,而他的父親賀存是兩淮最大的鹽商。阮敬餘是朝廷中的清流,他不想因官商結親,遭人詬病,留下口實,便在媒人代賀知堯上門提親時,婉拒了這門親事。

然而,二人因緣並非因此斬斷。兩個多月後的七巧節,賀知堯與阮玉疏因燈謎射覆偶遇,是夜又共遊琴川,阮玉疏為賀知堯彈了一曲《清夜遊》,兩人就此定情。

隨後,阮敬餘上奏密旨,揭發前任預支挪用巨額鹽引,皇上派太子微服私訪,阮敬餘卻在此關頭服毒自儘。

為保阮玉疏不受父親牽連,也為二人終能雙宿雙飛,賀知堯給了漁家女李文鶯父親一筆銀子,讓她空棺詐死退了原本的婚事,許諾帶她去京城,納她為妾。實際上,卻想讓李文鶯李代桃僵,與阮玉疏互換身份,李文鶯代阮玉疏溺水而死,阮玉疏從此以李文鶯的身份活下去。

豈料,在琴川渡泗明閘,賀知堯炮製了沉船事故,阮玉疏卻在水中被李文鶯反殺,李文鶯自毀容貌聲音,被按計劃前來搭救的賀知堯接回賀府。

因父親賀存的反對,賀知堯隻能改娶妻為納妾,他一直以為在賀府裡的是阮玉疏,不想,卻在婚禮前夜,在蓮池旁看到明婉婉將府中丫鬟沉入蓮池,於是發生激烈爭執。

再說阮玉疏,被李文鶯害死在水中後,成了水靈。她怨恨李文鶯奪走了原本屬於她的一切,急於化形複仇,便在琴川渡,連殺十四個漁家女,剝落死去少女的頭發和指甲,為的是儘快幻化實體。

因晏雲開和鳳生的追殺,水靈阮玉疏遁入賀府,又殺了三個丫鬟,繼續修煉化形。

在賀知堯婚禮的前三日,雲錦僧人借賀知琅的手,毒殺了明婉婉,阮玉疏借屍還魂,在蓮池毀屍滅跡時,被賀知堯撞破,鳳生等人才因此發現了蓮池中未曾毀去的三具女屍。阮玉疏當即道出與賀知堯私下相處的細節,並與賀知堯含淚相認。

次日賀知堯婚禮之夜,阮玉疏寄身明婉婉,與李文鶯相見,卻被追殺而來的晏雲開打斷。而得知真相的賀知堯,以牙還牙,在水中掐死了李文鶯,為阮玉疏報了奪命之仇。

——

鳳生的一聲斷喝,讓怨氣衝天,即將異化為魍魎的阮玉疏,恢複了些許神誌。賀知堯在濁浪之巔說出的溫存話語,則喚醒了奪舍後,被不甘、怨念啃噬靈魂、禁錮心神,幾乎化為厲鬼的阮玉疏。

她身形輕顫,周遭濃霧漸散,狂濤止息,她緩緩朝賀知堯伸出了手,枯瘦的五爪穿過水汽,恢複成凝雪聚霜的皓腕纖手。

賀知堯凝視著阮玉疏,也艱難地伸出修長的被江水浸泡得慘白的手。

十指即將觸碰的刹那,羅浮缽陡然綻放萬道金光,光芒穿過阮玉疏的手,瑩白如玉的纖纖十指,似被煉獄業火灼燒,“嘶”地一聲,瞬間焚化為嫋嫋水汽,消散於虛空。

賀知堯目眥儘裂,滿臉驚駭之色,他不假思索地向前猛撲過去,妄圖抓住那隻驟然消散的玉手,卻隻抓住了一把冰冷的水汽。

與此同時,身著烈焰紅裙的明婉婉的軀體,在金光照拂下,身體發膚,一寸一寸地被金光灼燒消散,她的身形、容貌漸漸變得透明。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通體冰藍,身段玲瓏,麵目清秀較好的官家小姐,她整個身體,似由無數水滴凝成,在灼灼金光下,旋舞著,向羅浮缽飄去,似是宿命的牽引,無法掙脫。

賀知堯悲痛欲絕,嘶聲狂呼著阮玉疏的名字,用儘全身力氣,朝著羅浮缽奮然一躍。

一身玄衣,高擎羅浮缽的晏雲開,口中咒語不停,一旁月白長袍的風雲岱卻代他說道:

“賀知堯,羅浮缽不收生魂,百年之後,你再去尋她吧。”

無需風無岱開口,被萬縷金光彈開的賀知堯,已萬念俱灰,他頹然地笑了笑,輕聲說道:“

“何須相思煮餘年。”

言罷,方才還滿頭青絲的賀知堯,刹那白頭。他臉上浮出一絲淡然的微笑,從數十丈高的浪頭躍身而下。

晶瑩的浪花,似落雨,敲打著賀知堯的身軀,他萬般平靜地閉緊雙眼,身體深思,已在萬頃碧濤中,回到那年暮春。

瑩白纖手溫軟地輕輕拂過他的手背,杏子眼在春光下剔透如琥珀。

七巧節,淺淡的聲音如風過耳:“我來試試。”

“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

“知堯哥哥可還記得七巧節的燈謎?”

“那晚,我為你彈了一曲《清夜遊》。

“玉疏,我來了。”

“玉疏,我來遲了。“

他心中一聲聲地呼喚著阮玉疏的名字,從雲頭跌落,縱身入水。

就在此時,本已快要收入羅浮缽的阮玉疏,水珠凝聚的身體,突然爆裂。

晏雲開冷肅的臉,閃過一絲不可思議。

他對著那些瘋狂亂舞、顫抖不已的水珠道:“阮玉疏,莫要妄動,掙脫羅浮缽的靈體,元神靈魄俱滅,再也無法入輪回。”

那些水珠,卻不顧羅浮缽的強大吸力,落雨般從雲層落下,它們很快汽化成冰藍結界,將落水昏迷的賀知堯,柔柔托舉,團團護住。

隨著元神的撕裂,阮玉疏的意識逐漸模糊,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她的靈魄,化作如絲如縷的輕盈水汽,似玉帶,若錦帕,輕輕環擁著賀知堯,直到消失不見。

而昏迷中的賀知堯,隻記得一個冰涼又熾熱的水珠,落在他唇畔。繼而又化作一滴淚,掛在他的臉龐。

“玉疏……”他乾涸的嘴唇蠕蠕地動了動。那滴淚,似落雪,化入他的眼瞼下,成為一顆抹不去的淚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