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上的和尚(1 / 1)

鳳生和岑鸞走走停停,像個真正的凡人那樣,一路舟車,來到廣陵。

鳳生初來世間,看什麼都覺著新鮮好玩,岑鸞便也由著她,四處遊逛 。這一段短暫又和諧的閒暇光景,令鳳生感恩戴德,於是加倍殷勤,即便性情寡淡如岑鸞,也偶爾言笑晏晏。

這一日,到了廣陵的琴川渡,已是凡間的上元節。家家戶戶都以楊柳枝插門,並虔誠備下酒肉糕餅,在豆粥裡插入雙箸,祭祀門神。

岑鸞見鳳生看得專注,低聲道:“凡人以為門神可以馭凶辟邪,便將他們的畫像繪在門板上。”

鳳生道:“那其實呢?門神不會驅鬼辟邪的麼?”

岑鸞道:“他二人是門神不假,守護的,卻是桃止、度朔兩道鬼門關。”

鳳生道:“南桃止,北度朔,怪不得這兩位老死不相往來。”

岑鸞微詫道:“這又是誰說的?”

“我——”鳳生眼前一花,麵前已多了個金光熠熠的人。

如果三界裡有誰能將一身金袍穿得斯文內斂,渾身上下沒有分毫暴發戶的氣質,那一定就是財帛星君趙元再了。

趙元再將手裡的花燈遞給鳳生,慢條斯理道:“我備了好酒,正要去遊河賞燈,你二位要是得閒,不如同去吧?”

鳳生眯著眼睛,滿眼歡喜地打量著手裡的花燈,那是一隻六角形的走馬燈,隻比手掌大一些,卻十分精美奇巧。燈內燭火跳動,輪軸上的剪紙便旋轉如飛。鳳生看得分明,那轉動的畫麵,繪的是二十多個各形各色的童子舞動布龍,布龍蜿蜒遊動,活靈活現,每個童子的衣著、情態各不相同。鳳生看得入迷,半晌立住不動。

趙元再好整以暇地看著鳳生,也不催促。

倒是一旁的岑鸞,右手一拉鳳生,左手塞給她一隻比人還大的龍燈。那龍燈是用竹篾編出龍形,再糊上彩紙,大是足夠大,卻也夠憨傻,鳳生吃力地提著這隻明晃晃的龍燈,被岑鸞不由分說地攥著手腕,向人頭攢動的渡口行去。

“喂,那位公子,要不了這麼多——”賣龍燈的大叔高高舉著一錠金元寶,趙元再搖頭一笑,溫言道:“不必找了。”大叔一邊嘟囔:“這又是哪家的紈絝”,一邊歎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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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再的畫舫看似樸實,卻無一處不精工。鳳生打開軒窗向外望去,人山人海的河岸,燈影幢幢,絲竹聲聲入耳,戲場裡咿咿呀呀的婉轉唱腔,聲聞百裡。

趙元再舉杯道:“你二人來廣陵,莫不是為了昆侖芨?”

岑鸞垂著眼,將白玉酒盞中的瓊漿一飲而儘。鳳生半晌不見他作答,於是轉頭道:“我答應過岑鸞,丞相府事畢,就陪他尋藥去。元再師兄的六和湯如今還差一味昆侖芨,可巧被我打聽到,天後的侄女煕齡,手中還有一株。”

趙元再莞爾道:“煕齡此前被罰下界,投生在廣陵賀府,如今算來,也滿十六了。”

正說著,軒窗外湧進絲絲縷縷的白霧。鳳生腰間的黑葫蘆,忽地窸窸窣窣動了動,一縷迷障般的濃重黑氣,直直地灌入黑葫蘆。鳳生道:“起霧了,看不清岸上的光景,我到外麵看一看。”

趙元再應了一聲,瞥見一絲星芒追隨鳳生的背影而去,他彎了彎嘴角,放下酒盞,打趣道:“隻是十幾步開外,也要放出護身符,帝君幾時這般回護屬下了?”

岑鸞停箸,麵無表情地道:“法力差,人又冒失,防著添亂罷了。”

隨即又道:“你何以會來廣陵,不會真的清閒到遊船賞燈吧?”

趙元再道:“凡間朝堂最近出了一樁大案,兩淮鹽放大人阮敬餘,上奏了一道密折,舉報前任鹽放貪汙了巨額預支鹽引。”

岑鸞也不接話,眉尾輕輕一挑,趙元再便接著道:“皇上於是派太子嚴查兩淮鹽政。太子白龍魚服,微服私訪,卻不料,阮敬餘服毒自儘。涉案1300餘萬兩官銀下落不明。”

岑鸞了然道:“煕齡這一世在凡間的生父賀存,可是兩淮最大的鹽商?”

趙元再笑道:“正是。”

再說鳳生,緊了緊腰間兩個葫蘆,隻身站在船頭,河麵被牛乳般的團霧重重籠罩,穿梭往來的船隻,隻剩下灰撲撲的影子,鳳生凝目望向岸上的燈火,一重重影影綽綽的橘色光點,看似分明,卻又看不真切。

鳳生正待返身回畫舫內,便見一葉扁舟堪堪擦著畫舫緩行。舟上不見艄公,隻有一個雲錦僧袍的和尚曼聲吟哦:“如何紅袖女,尚倚最高樓。”

迷霧中,兩船並行交錯,驚鴻一瞥,和尚與鳳生恰好打了個照麵。鳳生從未見過一個人的五官可以生得這般矛盾又絕美。明明眉目淩厲,目光閃動,卻是一片豔光灼灼,若說他顧盼生姿,漆黑的眸光之中,卻有著無法言說的涼薄沉冷。

恰在此時,西風驟起,河麵霧氣被風吹得淡了,岸上的景物漸漸清晰。鳳生不由自主輕呼了一聲,隻見一處高樓,憑欄倚著一個少女,穿的正是紅衣。

鳳生不禁打了個寒噤,回到畫舫內,還忍不住輕聲嘀咕道:“迷霧迢迢的,這和尚又是如何看見岸上高樓的紅衣少女,怕不是未卜先知吧?”

趙元再道:“霧氣那麼大,又能看得見什麼,快來喝杯水酒,這也算你在人間的第一個上元節。”

鳳生手起杯乾,連喝了三盞,瞪大眼睛驚歎道:“這是什麼仙釀,竟這般好喝。”

岑鸞送到唇邊的玉盞頓了頓,麵色有些不虞地掃了眼鳳生,單手一拂,桌上瞬間多了四碟精美的小點。

趙元再故作驚訝地對鳳生道:“唔,仙釀算什麼,還是你家公子牌麵大,廣陵四大名點翡翠燒麥、蝦籽餃麵、藕粉圓子、千層油糕,這便給你上齊了。”

鳳生嘴巴裡圓鼓鼓地塞滿吃食,眼睛彎成月牙道:“我家公子無所不能,每天變著方的讓小的開眼界,真不愧是天界第一美。”

岑鸞展了展袍袖,風雅地抿了口酒,一側嘴角微微上翹道:“話那麼多,當心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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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水上,有畫舫上鶯歌燕舞,也有水上人家放河燈祈福。夜色漸深,鳳生支著下巴,出神地望著星星點點的河燈隨波逐流,忽聽河麵上隱隱傳來哭聲。

鳳生聽得分明,那哀哀的哭泣,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高低低連成一片,倒似有支哭喪的隊伍行於水麵。

她向岑鸞和元再比了個出去看看的手勢,隱了身形,一個輕巧的翻身,躍上畫舫的頂部,夜霧中,隻見四周三三兩兩的船隻,無不紙幡高挑,船家們撒著紙錢,一路嗚咽有聲。

鳳生自船頂躍下,化作一個十五六歲的漁家女,正待飛身前往就近的船隻查看,便被一柄金鐧擋住了去路。

鳳生心頭一凜,這人距他不過丈許,她卻毫無察覺,當下便不加思索地向水中一指,法力激蕩,已有無數水箭,自河麵飛出,將眼前的金鐧裹了個嚴嚴實實。

誰知,那人一見這招“畫水成路”,便立時收了金鐧,拱手一揖道:“姑娘可是帝君新收的弟子?”

鳳生心道,這套法術倒是帝君賞賜的不假,可若說帝君是她師父,那也太厚顏了。當下點了點頭,隨即又猛地搖了搖頭。

那人見鳳生不言語,隨即抬起低垂的眼眸。鳳生心中暗讚了一聲:“這人生得可真是好看。”便又細細打量了一番。隻見他一身玄衣,麵色蒼白,眉目如黛,一對眼睛尤其引人,像是純真得不諳世事,又像是隱含了千年的愁鬱。渾身上下,就連表情都一絲不苟,規整得無懈可擊。

玄衣人被鳳生默默打量了許久,麵上卻沒有絲毫表情,隻是沉聲開口道:“今夜琴川不太平,那些辦喪事的人家,出事的都是漁家女兒,姑娘這副打扮,可不正是以身飼虎。”

鳳生單手拂了拂,已化作本相,玄衣人看到她腰間的一對葫蘆,再次拱手道:“原來是新任灶君,我乃度朔山晏雲開。”

鳳生欣喜道:“你是北門神哥哥!今天可巧還念叨兩位門神哥哥來著。那另一位……”

言罷,似乎想到了什麼,忍笑道:“原來門神像也不是亂畫的,至少你的兵刃,是相當傳神了。”她腦中走馬燈似的閃過這一整日看過的花花綠綠的門神像,十個倒有八個,手執金鐧銀鞭。

晏雲開卻似無心理會她的玩笑話,隻是抬眼鄭重道:“死去的漁家少女,據說出事前都看到過紅衣女子吟詩。並且都是五更天沉水溺亡。”

鳳生道:“漁家女精通水性,更何況又是在水流和緩、行船如織的琴川之上,一個兩個溺斃,還可能是巧合。”

晏雲開點頭道:“不是一個兩個,是一十四個。”

話音剛落,原本人聲喧嘩的琴川,忽地陷入無生息的靜寂,一團團白霧自河麵湧起,鳳生不由打了個冷戰,一臂之外,已儘皆被白霧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