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嘩啦——”
星月隱去的夜幕下,天地間黑茫茫一片。
荒野林間,無半點蟲鳴鳥叫,隻有滲人的鐵鏈聲,從暗色濃霧中傳出。
山坡上的兩個過路人,突然覺得有股寒意從腳下升起,俯身蹲在灌木叢後,屏息凝神望著下方。
濃霧向前彌漫出輪廓,團團幽影顯出身形。
“好家夥!百鬼起舞開道,黑白無常扛幡,牛頭馬麵拉車!那棺木中是誰?竟有如此排場?”
“瞧你這點見識!這就厲害了?那扶棺的可是六案功曹!看見那老婦沒?輪回司泰媼,就是世人口中的孟婆!”
“謔!那壓後的十幾位豈不是更厲害?”
“那可不!前麵十位,就是傳說中的十殿閻羅,最後九位就是五方鬼帝了!”
“五方鬼帝為何有九個人?”
“除南方鬼帝外,東、西、北、中,鬼帝都是兩人。”
“好麼!冥界陰曹地府的大人物聚齊了!那這棺木裡的該不是……”
話音未落,一股大力如泰山壓頂般砸下!二人頃刻間一個化作鯪鯉,一個化為胖胖的豪豬,乾巴巴趴在灌木叢下動彈不得,更發不出一點聲音。
鯪鯉憑借身上硬甲頂住壓力,艱難扭過頭去看。
山頂上不知何時密密麻麻站滿了人,為首那人白衣白發,似是將這夜幕下的亮芒儘數吸收走了。他望著送葬的隊伍,微微躬身頷首,久久不動,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
直到送葬隊伍徹底消失不見,那些人才直起身,轉而離去。
隨著他們離開,鯪鯉和豪豬身上的壓力驟消,重新化作人形。
豪豬攥起鬥大的拳頭,憤怒嚎叫:“是誰?給爺爺我滾出……”
鯪鯉一把捂住他的嘴,壓著聲音斥罵道:“把嘴給我閉上!你不想活了,我可還沒活夠呢!”
豪豬看他緊張得鱗甲都要炸起來了,忐忑地問:“那,是誰啊?”
鯪鯉又瞄了山頂一眼,確認真的沒人了,才悄聲道:“隨便動動手指,就讓我這八百年道行毫無反抗之力,能是誰?妖界之王唄!”
“妖尊白塵?”
豪豬大吃一驚,疑惑道:“可,咱們妖王跟冥界那位,不是死對頭嗎?如今冥界之主神隕,他怎麼還帶著各路妖魔來吊唁恭送呢?”
鯪魚也不清楚,聳聳肩說:“誰知道呢!殺出感情了?”
*
圓月如盤,月光似銀水般,撒在海邊這座小漁村的角角落落。
簡陋的籬笆小院裡,坐落著三間青磚房。
正堂中央放著一張八仙矮桌,桌上擺了幾隻粗獷的陶碗。中間最大的陶碗裡是蒸鹹魚,旁邊的幾個碗裡分彆是銀魚炒芥菜絲、醃蘿卜纓和拌蘿卜條。
東廂房比正房矮些,但飯菜香還是順著支起一半的窗戶,鑽進閻月的鼻子裡,將她從睡夢中喚醒。
自昨日傍晚被這戶漁民從海上救回來,她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如今精神恢複大半,她不好再等人家把飯端到嘴邊,強撐著爬下了床。
閻月估摸自己是病了。
上午換身衣裳就累得直冒汗,又睡了大半天,身子還是乏得很。但她覺著還是應該勤快些,才好厚著臉皮在求人家多收留幾天。
西廂比東廂還要再矮些,能清晰看清煙囪冒出的嫋嫋炊煙,還未行至廚房門口,便能聽到裡麵劈劈啪啪的木柴爆裂聲。
閻月忍不住勾起嘴角,看來李大娘做了不少好吃的!
那是個親切熱情的婦人。上午她醒來時,李大娘見她不愛說話,便同她說起小漁村的一些傳聞和軼事。
才到小漁村一天,閻月便知道了什麼季節適合捕撈哪種海貨;還知道了這裡是傳聞中最接近“地府”的地方;甚至連趙姓五旬老翁夜探寡婦門、被寡婦潑了一盆尿的大瓜都吃上了!
然而沒等閻月笑容綻放到底,就聽見李母再度壓低音量。
“你聽見沒?過會兒一定得說!”
“娘,人家還病著呢!我這會兒就提,顯得跟我要挾似的,人家肯定不樂意!”
“你懂個屁!就是要趁她現在身子還沒好,才要趕緊說!這女人呐,病著的時候性子最軟。不趁此機會說娶她,等她好利落了、緩過神兒了,你上哪再找這麼俊俏的媳婦去?”
閻月:誰???我嗎???
“可您也看見她那身衣裳了,那樣輕薄、光滑的料子,兒這輩子都沒見過!要我說,連咱們縣太爺的衣裳都比不上!閻姑娘定是大戶人家的千金,說不定還是皇親貴胄呢!咱家這麼窮,人家怎能看上我?”
“窮又如何?她這種富戶人家的女娃娃,半大的年紀哪懂這些!你說些好聽膩人的話,把人哄高興了,就什麼都齊了!”
“她若不應……”
李母的聲音壓得更低,繼續道:“你就趁她病直接要了她!”
“啊?那怎麼行?她若報官兒就完了!”
“不會!她隻身一人來曆不明,連符牌和傳信都沒有,拿什麼報官?何況這女子嘛,身子是你的了,心自然也就是你的了!”
李鐵柱聲音有些猶豫:“能行嘛這……”
李母篤定道:“你就信娘吧!你現在可是她的救命恩人,那話本子裡都說了,救命之恩,都是以身相許去報的。你可給娘爭氣些!娘今日可是挑了最大的一條鹹魚蒸了,還有這鍋薺菜團子,彆枉費為娘為你籌謀一番!”
“哎!我聽娘的!”李鐵柱聲音裡帶著壓製不住的喜悅。
李母這才滿意,又叮囑道:“近些日子你勤去縣衙打聽消息。說不準過些日子,她家人就尋來了,到時你倆已經生米煮成熟飯,她家不認也得認!那時,娘可就跟著你們吃香喝辣了……”
閻月臉上的笑意早已垮了下去,聽到裡麵說“揭鍋了”,趕緊退回屋裡。
片刻後,李母敲響她的門,“閻姑娘,可醒了?”
閻月整理好表情,溫和應道:“醒了。”
李母推門進來,無比親昵地說:“喲,怎麼坐起來了?”
閻月佯裝不好意思道:“李大娘,我正想著這兩日叨擾您了,該幫您去忙活忙活的。隻是這身子不爭氣……”
“嗐!客氣什麼,就當在自己家一樣!”
李母扶著她起身,親切地問:“餓了吧?我家柱子讓我給你做些好飯補補身子,特地去挖了幾種野菜,一不留神就耽誤了時辰……”
說話間就邁出了房門,李母朝李鐵柱擠眼睛:“柱子快過來,扶著點閻姑娘!娘去把那野菜湯端出來!”
李鐵柱忙不迭快步來到閻月身邊,笨拙地從母親手中接過閻月,“閻姑娘,我扶你。”
閻月扯著嘴角笑了下,腦子裡轉著對策。
李母端著野菜湯出來,對著二人笑得誇張:“哎呦喂!瞧瞧!我年輕時候的粗布衣裳,竟讓你穿得如此好看!這俊俏模樣,跟我家柱子站一塊可真般配!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倆這是新婚小夫妻呢!”
閻月瞟了一眼身旁瘦小的李鐵柱,個頭還沒她高,皮膚黑得直發亮,心說:……我,有這麼差嗎?
但她不敢說出來,隻在臉上堆起靦腆的笑容。
閻月坐定,李母給她夾了個菜團子說:“快嘗嘗!如今正是時令,這薺菜鮮得很!我還加了豬油渣呢,可香了!”
閻月咬開菜團子的玉米皮,玉米的香味兒立即被薺菜的清香所取代,薺菜吸收了油渣,清香中帶著油潤,簡直香慘了!
她眼睛一轉,心裡已有了主意。
“這也太好吃了!大娘,您手藝太好了!我看您可以直接開個酒樓去,一定能把彆的酒樓擠垮!”
李大娘樂得合不攏嘴:“你這孩子,怎得胡說起來?我一老婦,糊弄自家人一口飯吃,哪有人家酒樓的大師傅有本事!”
她說著又夾了一筷子鹹魚給閻月,“這鹹魚是柱子特地選的,肉可厚實了!嘗嘗這魚肚肉,可肥了!”
果然,入口微鹹,隨後海魚特有的油脂香氣溢出,好吃得閻月直眯眼睛。
“柱子哥,你對我真好……”
李鐵柱撓頭憨笑:“你,不用跟我客氣……”
閻月滿含歉意道:“讓你們如此破費,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李母瘋狂使眼色,李鐵柱接收到母親的意思,吞吞吐吐又問:“那個,不知閻姑娘,可有婚配?”
李母一口氣堵到嗓子眼,恨兒子怎能如此愚笨,竟直接就問出來了!
果然,閻月愉悅的表情瞬間坍塌,沉默住了。
李母正想著該如何幫兒子轉圜,卻聽閻月又開口了,聲音淒淒涼涼。
“若說婚配,也算是有的。”
“隻不過,是冥婚。”
李母快到嘴邊的話生生吞了回去,李鐵柱更是不明所以:“冥,冥婚?”
閻月盯著陶碗中那白色的魚眼,心情也同樣死氣沉沉的。
“嗯。我爹娘為了給我兄弟娶媳婦,把我許給了一個大戶人家剛過世的公子。我是在棺材裡醒過來的,扒著棺材蓋跳水逃走,才能被柱子哥所救……”
李母看兒子一眼,神色有些凝重,低聲嘟囔道:“難怪一個姑娘家,竟穿了身玄衣……”
閻月見二人遲疑,忙抓住李鐵柱的手腕哀求道:“柱子哥,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回去。我會洗衣做飯、劈柴喂豬,我還能跟你去學打漁!我什麼都能乾,求柱子哥和大娘留下我!”
李鐵柱臉一紅,連忙拍拍她的手說:“你彆怕,且安心住著。”
李母卻有些猶豫:“即便是冥婚,想必也是過了禮的,若回頭人家找上門又當如何?”
李鐵柱有些焦躁:“娘!她這回去就是死路一條啊!”
“好吧!”李母看出兒子的急切,隻得讓步:“且先讓閻姑娘安心住著,養好身體再說。”
閻月感激地啃了口菜團子,又夾起一塊鹹魚,含糊不輕道:“謝謝大娘,謝謝柱子哥!給你們添麻煩了……”
見閻月左手菜團子,右手又是鹹魚、又是燉魚、又是蘿卜片,將滿桌“豐盛”的菜肴席卷一空,李母都看呆了,心口窩子不禁有些隱隱泛疼。
閻月吃飽喝足後,李鐵柱體貼地將人扶回東廂房,還說:“你今日胃口恢複了,想來不出幾日,身子就能大好了……”
李鐵柱從房間出來時,李母正把木盆裡的碗摔得叮當作響,表達著不滿。
“哎呦娘!您輕點兒,碗都要碎了!”李鐵柱連忙接過,絲毫未察覺母親的情緒。
李母濕淋淋的手指戳到兒子腦門上,氣道:“你腦袋是不是缺根弦?她許配過人家了,那就是有主的了!你還這麼供著她作甚?”
李鐵柱反駁:“她那是冥婚!對方是個死人,算什麼有主?”
李母氣急敗壞道:“冥婚也一樣作數!若人家找上門,她就得乖乖跟人走!由不得她不想走,更由不得你不放!”
李鐵柱不依:“娘,我就想要她!她若被抓回去就是個死字,您那麼有本事,就幫幫她嘛!”
李母用粗麻布蹭著手上的汙水,掀起眼皮對李鐵柱警告道:“娘可以幫你,但你記住,以後這個家是娘說了算!像她今日這樣等飯好了直接吃,吃完一抹嘴就走,想都彆想!”
李鐵柱腆著臉嘿嘿笑,弱聲替閻月辯解:“她這不身子還沒好嘛!等過兩日大好了,自然就不用娘您操勞了!日後我二人定儘心儘力孝敬娘,讓娘享福!”
李母神色這才緩和,李鐵柱追問道:“娘,您想到什麼法子了?”
李母語氣有些得意:“此事看著難,但說簡單也簡單。隻要她不敢跑,對外就說她是我遠房親戚,家人死絕了來投奔咱家的。你倆在家悶頭生兒育女過日子,誰也管不著!過幾年風頭一過,咱再給她辦個身籍就是!”
李鐵柱眼睛一亮:“對!還是娘有辦法!咱這鳥不拉屎的小漁村,他們就算找也不一定能找來。咱就把她藏家裡頭,誰也不知道!”
李母滿意地點點頭:“先前為娘還怕她不樂意,會惦記逃跑。如今卻是她怕咱們把她送回去,倒是省心了!”
李鐵柱捧著母親道:“可不是?那回去就是個死啊!還是娘您腦筋快!”
“你少哄我!”
李母又瞪了一眼兒子,毫不客氣地說:“你給我長點心!彆看著她模樣好就鬼迷心竅,她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還洗衣做飯,你看她那雙手,又白又細,一點老繭都沒有,哪像個乾過活兒的?”
“她現在是走投無路,可不一定是真心看上你!你得磋磨磋磨她,才能讓她對你死心塌地,不敢生出什麼彆的心思!”
“是是是,娘說得對……”
“你要是敢娶了媳婦忘了娘,娘就告訴裡長,讓官府把她抓走送回去!”
“瞧您說的,兒子怎麼敢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