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撥開一人高的蘆葦叢向前望去,滿眼儘是山丘。
高低不一的小山丘層層疊疊,宛如海浪一般。他們如今在一座不知名小山的山頂處。
祁承安臉上沾著些灰,高高束起的如瀑黑發裡也混著些碎草。
奇怪的是他看起來並不狼狽。這幅模樣比整日活在陰謀狡詐裡,和衣冠禽獸朝夕相處的他,看起來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拋卻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縟節,此刻在程澈麵前的人不再像那個運籌帷幄,整日與陰謀算計打交道的的八殿下,而是一個活生生的鮮活的祁承安。
夕陽為世界鍍上了柔和的光暈,餘輝灑在祁承安臉上,襯的他也柔和了許多。
祁承安緩了片刻,被程澈扶了起來,“這裡風景倒是不錯。”要是他們有心情欣賞就更好了。
“殿下真是好情誌,都什麼時候了。”程澈白了他一眼。
幸好飛雲的傷不算嚴重,行走不成問題。程澈摟著它,摸了摸它的鬃毛以示安慰。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程澈問道。
祁承安挑了挑眉,看向飛雲,“多虧了它,是它帶我來的。”
“好姑娘。”程澈與飛雲額頭相抵,欣慰道。飛雲似是知道程澈在誇獎她,腦袋又往她懷裡蹭了蹭。
“我扶你上馬。”程澈將祁承安扶上金龍駒,自己隨後上馬,一手牽著飛雲的韁繩,一手將祁承安攬在身前。
祁承安道:“這離營地遠,有老虎也可能會有其他猛獸,入了夜不安全,先尋個落腳的地方罷。”
程澈點點頭,“正有此意。”
才說完,就有零星雨點落下,沒一會兒天色就暗了。
這天也是鐵了心的為難他們,雨越下越大。
程澈用一半注意力尋找避雨落腳處。剩下一半注意力,全在祁承安身上。
程澈焦急的尋著避雨處所,也不忘回頭看祁承安。他才受了傷,又淋了雨,程澈怕他會感染發熱。
“那邊可是個山洞?”程澈指著前方視線中的小點問祁承安。
豆大的雨點不間斷的砸向地麵,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密不透風的雨簾覆蓋著祁承安的視線,他隻覺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這次不等他回答,身體就率先做出了反應——他重心不穩向身側倒去,靠在了程澈懷裡。
她鬆了飛雲的韁繩,指了指那隔著一段距離的山洞,“飛雲,去那等我。”飛雲受了指令,跑進了山洞。
程澈再看祁承安時,他的眼裡多了些霧氣,還有些不明所以。
祁承安借力掙著起身,“我還好,趕路吧。”
程澈道:“抓穩了。”
祁承安眼裡多了些清明,小幅度的點頭。
程澈在他耳邊道:“你彆逞強,撐不住了就靠一會兒。”
“嗯。”祁承安聲音細若蚊呐。
“駕!”程澈加快速度,朝山洞趕去。
程澈在山洞巡視一圈,並未發現什麼危險,“基本安全。”
她扶祁承安靠著石壁坐下,又將兩匹馬安頓好,隨即向山洞外走去。
見她要走,祁承安心裡慌亂,顧不上自己還受著傷,用受傷的左手緊緊拉住程澈的衣角,開口時聲音發顫,竟是帶了幾分懇求,“你要去哪?”
他怕她丟下他一個人。
看到祁承安臉上明晃晃的慌張和無助,程澈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她蹲下身耐心道:“我去找些生火的樹枝和草藥,馬上就回來。”
祁承安眼裡滿是迷茫。
見此,程澈又補了一句了,“我保證。”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祁承安這才緩緩鬆了攥著她衣角的手,動作牽扯傷口,又出了些血,沿著包紮布料邊緣滲了出來。
程澈走出幾步,不放心又折返回來,囑咐祁承安道:“你先撐一會,彆睡,等我回來。”
祁承安有氣無力的“嗯”了一聲。
左半個身子疼的幾乎麻木,祁承安垂著頭看向地麵,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就這樣垂著頭,等了好久,終於等來了程澈。她帶著滿身水汽,卻笑得明媚,“我回來了。”
祁承安看她,仿佛是在看自己的小太陽。他抬頭,眼中的欣喜不加掩飾。
生起火後,程澈找來兩塊石頭,將采來的草藥碾碎,隨後解開綁在祁承安肩上的止血布帶,把碾成糊狀的草藥悉數覆了上去。
“消炎止血的。”程澈低下頭幫他上藥,也讓他看到了她頸側的傷口。這傷口並不大,也不深,現已結痂了。
聽到‘消炎止血’這幾個字,祁承安幾乎是下意識的,用手指取了些藥草,抹在了她的頸側。
相觸的瞬間,程澈過電一般猛地向後拉開些距離,上著藥的手隨之一頓。
這般親昵的動作,他也對紫香做過嗎?這是程澈心裡浮出的第一個念頭。
京城裡那些事兒,多是些沒頭沒尾的傳言,可紫香小姐一事,卻是真的。
二人關係定是不尋常的。
祁承安如此信任她,那日香影樓假在房中聽曲,真去探查消息就可見一斑。他又替他贖了身,二人定早就認識。
程澈怔愣著出神,並未看到祁承安眼中閃過失落。很快,這抹失落就轉為了小心。
他先是垂下頭,過了半晌,又小心翼翼的抬頭望著她,見她看向自己又趕忙撇開眼看向彆處,既失落,又無措。
恍惚間,程澈覺的自己是這世上最壞,最冷酷的人。
見他這幅模樣,程澈心中升起難以言喻的酸澀,連帶著心口隱隱作痛。
他是為了救自己才如此的。
先前,程澈隻見他運籌帷幄,胸有成竹的樣子,何時見過他這般。這般無措,這般失落。
“為什麼救我?” 這個問題未經程澈思考便脫口而出。
亂了,全亂了。程澈隻覺頭腦裡‘轟’的一聲,她聽見他說,“喜歡。”
程澈忙彆過臉,不敢在看他。
“那個……”祁承安剛一開口就被程澈堵了回去。她隻是低著頭包紮,生硬的岔開話題,“我也不知道這草藥叫什麼名字,是哥哥告訴我的。那些士兵在戰場受傷都用這個,肯定沒毒。”
“我不是想說這個,你出去的時候,我被蛇咬了。”他望著程澈,一雙眸子濕漉漉的,看的程澈心中又是一緊。
“蛇呢?”程澈著急道。
“被我殺了。”程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不起眼的角落裡確實有條一動不動的蛇,肚皮朝上倒在地上。
“咬哪了?”
祁承安用右手指了指左手,手腕處有兩個醒目的紅點,程澈眼前一黑。
還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牙印周圍的一圈皮膚微微有些發紫,得把毒逼出來才行。
程澈扯開祁承安的袖口,將頭湊近他的手腕處,隨即又低了些。
“嘶”,祁承安疼的哼了一聲。
“你且忍一下,這毒必須要擠出去。”程澈用力擠著牙印周圍,指甲蹭破了他手腕,冒出些血點,終於是將黑色的毒擠了出來。而後她迅速將方才沒用完的草藥敷了上去。
“清熱解毒,蛇咬這個也有用。”
祁承安點點頭,反應慢了半拍。
“怎麼,你不會以為我要用嘴幫你把毒血吸出來吧?”程澈打趣道。
祁承安愣了片刻,繼續迷茫的搖頭。
程澈隨口道:“我要是也中毒了,我們就真的出不去了。”
不對勁,這可太不對勁了。
以程澈這幾日對他的了解,到了這種時候,祁承安肯定是要回嘴,要說上兩句,開個玩笑的。現在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她連忙伸手覆上他的額頭,果不其然,燙的可怕。
從馬上他脫力開始,就已經不對勁了,何況他還像自己示弱。
程澈有些懊惱,她早該察覺的。
淋雨之後祁承安就感到渾身酸痛,使不上一點力氣。現在更是頭痛欲裂,暈的天旋地轉,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你把外袍脫了。”程澈嚴肅道。
濕著的衣服穿在身上對他沒有一點好處,燒成這樣傷口多半是已經感染了,要是再染上風寒,後果不堪設想。
程澈可不想自己千挑萬選出的合作對象一夜間燒成個傻子。
見他自己不動,程澈索性自己上手將祁承安扶正,把他外衫脫了下來,放在離火不遠處烘著。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祁承安順勢往側麵一倒,就這樣靠在了程澈的肩膀上。
似是疼的難受,他不時動一動,動時鼻尖輕擦過程澈的脖頸,因體溫升高而灼熱的呼吸一下,一下,噴灑在程澈的耳根。
程澈從耳根紅到了脖頸,臉上自是不用說,早就紅透了。她整個人僵硬的不像話,若不是額頭溫度正常,她都懷疑自己也發燒了。
程澈側出半個身子,欲將祁承安推開。他感應到了似的,又往程澈脖子處蹭了蹭,哼哼唧唧的喊疼。
他是為了救自己才落得現在這幅模樣的。程澈掙紮了片刻,終是任由他靠著了。
祁承安呼吸漸沉,他太過疲憊,很快便睡了過去。
林中雨勢見小,卻又淅淅瀝瀝下個不停,一點兒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山洞內柴火燒的正旺,雨聲與樹枝燃燒的劈啪聲交在一起,倒也有了幾分靜謐。
程澈抬頭望向山洞外,天還黑著,雨也不知何時才停。
夜半,柴火眼見就要燒完,程澈小心將祁承安移至一旁,又將烘乾的外衫蓋在了他的身上,自己則去洞外搬了些樹枝,當柴火進來燒。
洞內火苗燃燒的劈啪聲再次清晰,做完這些事,程澈坐在不遠處靜靜的看著祁承安,說起來,她對他程澈之前不算了解,現下更是多了幾分陌生。
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過去又經曆了什麼?程澈看他看的認真,不禁皺起了眉,仿佛隻要她再努力些就能將他看穿。
麵對神秘,人總是想一探究竟。
程澈總算明白,為什麼那些小姐如此喜歡他了。一半,是他那雙生的含情卻又帶著疏離的桃花眼,另一半,就是他的神秘。
過了一會兒,程澈又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額頭,這次她稍鬆了一口氣,露出一個自己都並未覺察的笑。
沒有那麼燙,比方才好些了。
他會不會,不止對自己如此?不止對她一個人伸出過手,不止救過她一人,不止闖入,她一人的心裡……
心中異樣的感覺再次升起,程澈索性不再看他,轉身望著洞口發呆。
尚在夢中的祁承安全然不知程澈在想些什麼。這一覺,他睡的久違的安穩。
祁承安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他夢到了幼時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