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燕京已是滿地落葉,推開厚重的擋風門簾,吳憂將吹在臉上的短發撥到耳後。
入了夜的醫院沒了白日的喧嚷嘈雜,有著讓人害怕的清寂。
立在地上沒有任何動靜的座椅像在黑暗中蓄勢待發的獵豹,避開眼睛不再去看,吳憂輕車熟路的來到樓梯間。
從門縫裡漏出的光亮斜斜掛在銀色的扶手上,吳憂彎腰換上從包裡掏出的運動鞋。
和“啪”的輕響聲一塊兒到來的還有明亮的白光,微眯了下眼,她尋向亮處。入目之下,隻見一個又一個小小的燈泡照亮她走向9樓的路。
高跟鞋被她仔細收進防塵袋,穩穩的踏上一節又一節樓梯,她終於在晚上9點到達想要抵達的地方。
額上的薄汗被她用紙巾擦去,吳憂低頭整理著衣服。今天天冷,她穿了件厚毛衣和棉服。
手指慢慢捋平褶皺,銀色月牙從平台上的高窗灑下,她將眸子落在不知何時開了線的毛衣上。
小小一根白色毛線調皮的從衣角鑽出,從容地將衣服往褲子裡掖了掖,吳悠恢複平穩的呼吸,她看向掌中的小圓鏡。
眼下的黑眼圈又重了些,露出些疲態來。指腹沾上遮瑕膏,纖細手指將疲憊遮蓋,吳悠提起唇角推開麵向走廊的大門。
塑料袋摩擦著發出呲呲的響聲,怕影響到彆人,她將袋子抱在懷裡。
來之前她特意去了趟學校外的店鋪,吳憂將買來的水果分給了值班的護士。相熟的護士姐姐見她來了,立刻湊上前來。
“思思今天狀態很好,你彆擔心。”插著削好的菠蘿,劉楠驚呼,“我怎麼覺得你比我上次值夜班時瘦了好多!”
她看向消瘦的少女忍不住的勸,“課業再怎麼忙也不能這麼不愛惜身體吧,你要是也生了病那思思該多難過。”
說完急衝衝走向值班室,劉楠將麵包塞入少女懷裡。“是不是又沒吃飯呢,你這孩子真是......”
被說了一番的少女也不惱,她笑意盈盈的道著謝。清水似的眸子眨了眨,巴掌大的臉龐更顯讓人憐愛。
那同月牙般的彎彎眉眼下,是秀挺的鼻和紅潤的唇。俏生生立在那兒,美的像是從仕女圖走出來的。
就算劉楠看過這副容貌數百次,但還是沒忍住失了神。少女的背影漸漸離去,她終於忍不住歎出一口氣。
真是可憐的妹妹。
懷裡還溫熱著,吳憂將目光掃向前方。
和沒什麼光亮的樓梯間不同,一排排嵌在牆上的白織燈晝夜不分的將長長的走廊裝點成亙古不變的白晝。
要是人生也能如此般明亮就好了。
自嘲的搖了搖頭,她將嘴角揚起最大的弧度。彎起的指節在木門上輕輕敲了五下,從裡登時傳出的歡快言語讓她將一切雜念消逝在空中。
“姐姐!”
清脆的童聲無比清晰的傳到耳邊,疲憊的快要站不下去的雙腳仿佛瞬間注入活力,埋在心底的陰霾情緒一掃而空。
“抱歉啊思思,姐姐來晚了。”
將買來的餛飩放到一旁晾涼,吳悠脫去跟著她在外麵風塵仆仆一天了的外套。
“聽說今天有小朋友沒有好好吃飯,讓我看看是誰哦!”皺了皺鼻子,她將興奮站在床上的妹妹摟進懷裡。“慢點慢點,彆摔了。”
電視裡還在哇哇叫著南宮問天,她向隔壁床的病友打了招呼。“王姨,這小餛飩味道還不錯,所以也給您買了一碗,您一會兒餓了可以當夜宵吃。”
其實今天是立冬,但吳憂卻沒有主動提起,她怕王姨會想家。
王姨是本地人,但住院這麼久吳憂卻沒見過一個家屬前來探望。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處,這是她很早之前就懂得的道理。
所以她從沒有主動去問,後來相處的時間久了,她從王姨的一次深夜哭泣時知道了答案。
王姨的愛人離世的早,她的兒子出國留學後突然決定在國外定居。王姨怕他擔心,便偷偷瞞著誰都沒有告訴。
心臟搭橋是個大手術,就連手術那幾天王阿姨也隻是雇了個雇工來照顧。
年過半百的老人白著頭發落寞的在黑夜裡流著眼淚,吳思放下不下。所以總是會時不時的給她帶個飯,一來二去的關係很快就熟絡了。
一個個白胖的小球球在蔥湖裡上下浮蕩,白瓷勺像決定命運的釣鉤,在湖麵上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波瀾。
伴著妹妹最喜歡的動畫片《神兵小將》的結束,那碗小餛飩也逐漸露湖底的麵貌。
端起一次性餐盒,吳悠仰頭喝下變涼的湯。
蝦米的清甜瞬時充斥著口腔,她滿足的眯了眯眼睛,心下好生愉悅。
大三的課程安排的很緊。再加上她去了報社實習,所以七點下課後她又趕了篇稿子,忙著忙著時間就到了8點半。
好在妹妹住院的地方離得不遠,作為燕京大學的附屬醫院,她做幾班地鐵就能到。
不同於潤州的煙雨紛紛,乾燥的仿佛下一瞬就能讓人狂流鼻血的燕京是她的第二個家。
自父母去世後,思思和舅舅就成了吳悠全部的親人。也好在有個成年人在,她們姐妹倆才不至於淪落街頭。
親了親思思的小臉頰,吳悠提起暖壺去了走廊儘頭的水房。
細細盤算著,吳憂計劃著過幾天要抽些時間去趟舅舅那。許久不見他了,也不知道他的就業難題有沒有成功解決。
心底有記掛的人,吳憂就不再覺得辛苦。
尤其是和妹妹的相處總能讓她恢複元氣,不由抿唇笑了笑,她的腳步越發輕快起來。
還有馬上就要寒假了,她要利用這一個月的時間再找個兼職,這樣她才能存下多多的錢為以後做準備。
醫生說思思這段時間的恢複越來越好了,等到了明年,她就能和彆的小朋友一樣去學校上課了。
真是太好了。
忍不住溢出唇邊的輕笑回蕩在小小的水房,“咕嚕咕嚕”灌的飽飽了的壺體像她的心臟一樣,幸福的冒著好多好多個泡泡。
回程的路她走的慢極了,雙手緊緊提起壺把,她仔細盯著亮的發光的瓷磚。
可誰知,卻還是出了差錯。
隻顧著從電梯出來的男人走的飛快,乾淨的一塵不染的皮鞋在地上砸出重重的聲響。
伴著電梯門關閉的聲音,一同落下的還有暖壺砸在地上的碎裂。
手指吃痛,唇齒間瞬時溢出輕哼。吳悠緊緊閉上雙眼,她難耐的咽下唾沫。
其實電梯到達時那聲“叮”的輕響她有聽到,也及時避讓到牆邊,可誰知那人走動時甩起的衣角還是一下砸到了她的手背。
像是迎麵抽來的一鞭,左手本就比右手力氣小,被那突如其來的力量一激,立刻就疼的握不住了。
好在她有準備,暖壺掉落時她很快舉起空著的左手往右側走了一大步,所以吳憂猜測應該燙的不太嚴重。
可怎麼還是這麼疼,皮肉分離的觸感讓吳悠忍不住瑟縮著靠在牆上。眼前不住發著黑,她小小聲的抽著氣。
也不知道緩了有多久,伴著下一個電梯到達的提示音,吳悠堪堪睜開眼睛。
滿地的狼藉。
碎成一塊又一塊的銀色內膽散的哪哪都是,忍著痛,吳悠焦急開口。
“小心地上。”
“鬱總,您等等我。您彆急,老夫人她已經沒事了。”麻利的衝出電梯,鄭則剛要跑起來就被一句提醒頓在原地。
僅僅一步遠的轉彎處,滿地都是鋒利的碎渣和灑了一地的水。而那個好心提醒他的好心人,正一臉擔憂的看過來。
見他望過去,慘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小臉滿是歉意。“抱歉這裡讓我弄的一團糟,您先慢慢過去,等下我會收拾的。”
穿著白色毛衣的少女緩緩側身放下右手的暖壺,藏在身後的左手讓邢年嚇了一跳。他忍不住開口,“你的手......”
那句沒事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吳憂眸子一怔轉身就要縮到牆角。
學長怎麼來醫院了?
不住默念著不要被發現,吳悠將自己緊緊貼在牆側,她不想在自己最難堪的時候和一直幫自己的忙的學長碰麵。
他已經幫了她這麼多次了,若是這次思思住院再被他發現,又得免不了讓他擔心了。
吳悠不想這樣,她已經欠了對方太多太多。
可男人卻還是一下尋到了她。
熟悉的白茶香一下將消毒水的刺鼻味道擊散,硬著頭皮回頭,吳悠將左手藏進袖子裡。
“學長,晚上好。”她訕訕開了口。
或許是此刻的她太過狼狽,穿著米色大衣的男人怔愣著眨了下好看的眸子。
“學妹,你還好嗎?”
或許是外麵下起了雨,吳悠仰頭才能看到的那張清秀麵容上,她能清楚瞧見架在高挺鼻梁上的鏡片上有一顆又一顆的小水珠。
點點水光像星星般晶亮,在眸中溢出情緒之前,她飛快移開眼睛。
“我沒事啊,就是正好路過這兒。”乾笑了兩聲,她胡亂說著,“也不知道是誰這麼沒公德心,弄撒了也不知道清理。”
“學長那你忙,我這還有事就先走了。”飛快告著彆,吳憂轉身就要跑,學長卻一把握住她的手臂。
怔怔低頭去看,指節修長的白皙軟玉正放在她的手腕上。
那可以穿透毛衣的觸感,正直直抵達她的皮膚。
冰冰涼涼的感知讓她忍不住站住身子。片刻後,涼意漸漸散去,好不容易消失的痛處又開始劇烈紮刺著。
忍不住快要悶哼出聲,吳憂死死咬住唇。
眼眶的熱意卻很快翻滾上來,閉上眼睛,她將濕潤緊緊壓在眼底。
“吳憂。”
男人叫著她的名字。
“我想去看下思思。”
很多時候,吳憂都不是個能言會道的孩子。
可是後來,媽媽爸爸都不在了,她便再不能安靜的窩在隻屬於自己一個人的空間裡。
她要賺錢,她要賺好多好多的錢。所以,她將不想說話的自己藏在心底最角落的地方。
那麼麵對大家時,就永遠都會看到最最得體、最最能乾、最最貼心的吳憂。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在麵對眼前這個男人時,卻很多時候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謝謝”這兩個字已經被她說了太多太多遍,可除此之外,旁的她又能說些什麼呢。
她沒有說話。
“那老家夥慣會胡說,什麼阿勳最是細心,最是會體貼人。”漠然的話語一下打斷她的不知所措,吳憂迎聲睜開眼睛。
長長的走廊被來人走的如同聚光燈下的T台。大冷的天兒那人卻隻穿了件長袖襯衫,修長的腿在西裝褲的包裹下更顯筆直雄勁。
他一步步走來,漫不經心地唇角就像是放蕩不羈的浪子。
“我看都是放屁。”掀起眼皮,他張開薄唇。
是方才那位先生。
閉嘴不語,她沒有輕易開口。
“這可怎麼辦好呢?”男人彎下腰來,壓迫感十足的容顏近在咫尺。
頭頂上方的白織燈忽的閃了一下,伴著從窗外猛然劃過的紫色閃電,明滅可見的麵孔俊美的像是從天而降的天神。
“怎麼能連肇事凶手都不認識了呢?”勾起唇,他直直看過來。“小姑娘,你這樣很容易被騙的。”
“轟隆”著擊碎夜空的巨大雷聲響徹大地,吳憂下意識抓緊握住她右手的白色襯衫。
小巧的袖扣不舒服的硌在手心,被響雷嚇到的思緒回過神來,吳憂旋即鬆開手指。
白色襯衫卻閒散著一把將她撈了回去,被她直白眼神盯著的男人淡淡移開眸子,侵略性的目光似是穿過她看向身後。
“你說對吧,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