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蔓帶著客房部操作手冊快步往回趕。
張莉正站在走廊上張望,滿臉笑容地迎上來,“719客人打翻了飲料,需要做清潔。但是不巧,眼下我有事走不開,其他人也都忙,你自己去可以嗎?”
黎蔓接過清潔服務車,答的風輕雲淡,“可以。”
“那辛苦你,我得忙去了。”
張莉走後,躲在門內的阿姨探頭低聲說:“誒,你不知道吧?719那位仗著學曆高,來頭大,特高傲冷漠,事事吹毛求疵,難纏得很!誰去誰倒黴!她能有什麼事,分明不想擔責任,騙你獨自背鍋。”
黎蔓笑笑,“看來你現在不忙,不如我們先把活乾了回頭再說?”
“好——誒。不行!我忙著呢!那位祖宗太能折騰了,上頭又重視,我可惹不起。你好自為之吧。”
步入電梯後,裡麵有個跟她前後腳辦理入職,但班組不同的新員工莉蓮。
莉蓮上海本地小囡,見多識廣,消息靈通,話密。自來熟地上前挽住她胳膊,“你幾樓,我們一塊兒吧?”
黎蔓笑笑:“719。”
莉蓮頓時瞪大眼睛,吃驚地‘啊’了下,“天哪!你這也太背了吧!719是港籍,他爺爺都是南洋愛國實業家,華人總會理監事,鼎力支持改革開放。他自己也是個人才,麻省讀金融,按接待級彆長住在這,不少老同事因他挨罰扣錢。待會你敲門可千萬莊重點……”
看來是個傲慢的家夥,得離遠點。黎蔓聽在耳裡,淡淡謝過“情報”,臉上沒有流露情緒。
好在到了719,例行敲門“housekeeping。你好,服務員”兩遍後,裡麵始終沒人應答。
那位貴賓沒在。她順利自行開門進入。沒遇到什麼麻煩。
隻是整個套房擺滿質感昂貴的衣服、鮮花,畫作,雕塑。
夢一樣流轉漂浮的光線中,地上橫七豎八地散落鞋,絲織物,襯衫,彆針、金屬扣……像個奢華的藝術品展廳,不像住的地方。
黎蔓小心翼翼避開那些看起來價值不明的物品,仔細搜尋了一圈,根本沒發現到底哪裡打翻了飲料,也分不清哪些該收拾、哪些不該收拾,完全無從下手。
可先放著等他回來再問“哪裡需要打掃”顯然不行。這位爺早上剛投訴過。
她不能成為第一天上班就被投訴的員工。
情急中,黎蔓蹲下來半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毯式檢查。最後在床邊摸到高腳杯碎玻璃,和一灘半乾的紅酒漬。旁邊還有件襯衫。被玻璃劃了個口子。紐扣也掉了個。
迅速清理碎玻璃、更換地毯後,她沒亂動其他的,帶著那件襯衫找到張莉:“這件衣服洗衣房能補麼?”
張莉嚇了一大跳,說話都結巴了:“天哪,你、你搞個衛生劃破了719的襯衫?!”
黎蔓不著痕跡地躲了躲橫飛的唾沫,“是客人自己扔在碎玻璃旁的。”
張莉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又埋怨到:“唉呀,你怎麼不問一聲就帶回來了!萬一客人投訴怎麼辦?再說了,洗衣房縫個扣子上個拉鏈還可以,補破洞,你當他們是當代晴雯?”
再說下去也是浪費時間。黎蔓乾脆表態自己想辦法解決。張莉這才收聲離開。
過了會,之前那個阿姨,又從門後探頭出來:“她這個領班是接班接的。你找她啥用也沒有,還不如直接去洗衣房看看。”
襯衫上的紅酒漬確實需要儘快祛除。舅媽就在洗衣房,算算時間這會兒也上班了。
黎蔓抱著襯衫找到舅媽,沒敢透露是719的。隻說洗乾淨帶回家補。
舅媽一摸料子,連連搖頭,“羊毛的。一不小心就縮水變形,不能漂白不能刷。紅酒漬已經乾了不一定洗得掉,我打上香皂泡倆小時試試看。你下班後再過來。”
黎蔓忐忑地先返回崗位。人生中第一次這麼緊張。擔心衛生沒搞乾淨被投訴,擔心未經允許把719襯衫送洗被投訴。五點一過,立刻打卡匆匆趕到洗衣房。
然後,她懸著了一下午的心終於死了。
舅媽頂著閃亮的寸頭,捧著襯衫和一卷同色羊毛紗線,告訴憂心忡忡地她:“這什麼伊夫聖羅蘭的襯衫,又貴又嬌氣,非常難打理,洗了很多遍,我手都搓白了,還是有印子。”
很淺的印子。一般客人可能會給予理解。但719那位如此令人聞風喪膽,很麻煩呐。萬一人家點名投訴,那她豈不一下子“出名”又賠錢?
走出員工通道放眼看去,雪子已經融化了,滇池路濕濕噠噠,行人稀少。早上的“玻璃八音盒裡夢幻的童話世界”猶如夢幻泡影了無痕跡。
黎蔓抱著襯衫,低頭朝自家筒子樓“霓虹公寓”方向步行。偶爾與三兩行人擦肩交錯還能聽到他們用本地話小聲交談。好像是在說“火鍋”。
雪風凜冽的傍晚,凍得人冷徹心扉。也許她也需要一頓火鍋來溫暖自己。
家裡白菜蘿卜什麼的都有,帶點魚、肉和豆腐回去煮清湯火鍋應該很好。底料都不用,隻需要一鍋開水,放紅棗香菇、蔥薑八角香葉、胡椒花椒乾辣椒、油鹽魚露就能吊出素高湯。
走進菜市場,好不熱鬨。
上海的魚攤,買了魚,老板附贈殺魚手藝。魚鰓魚鱗刮得乾乾淨淨,聽說煮火鍋用,又幫忙片成了片,招呼她“下次再來”。
黎蔓候付了錢,正要走,看見一盆養在塑料盆裡的粉色小貝殼。
老板娘笑容熱情地招徠:“海瓜子要勿要?冬天很難得,醬油老酒糖,蔥,在油鍋裡隨便翻一番,嘗嘗鮮味消磨時間蠻好的。”
黎蔓拒絕不了這樣的笑容,於是斥巨資包圓,附贈海水一袋。並在抵達“霓虹公寓”那一刻開始後悔:今晚還要補衣服呢,吃這些太耽誤時間了。
而且隻有她和含之、宛之在家。舅媽他們不是上夜班,就是還要接著給人代班。
早點鋪阿嫂拎著幾隻螃蟹,隔著老遠停下來叫她:“黎小姐下班回來啦?買這麼多菜。”
爸爸和哥哥都犧牲後,媽媽說,人呐,生活哪裡就要學會融入。
因此,黎蔓拋開早上的不愉快,點頭跟她互相打了招呼:“順路多買點。你家今晚吃螃蟹呀?”
阿嫂跟她一塊兒往樓上走,“朋友送了幾隻梭子蟹,特彆肥美,我同阿姆炒年糕吃。你呢?”
“蘿卜絲煎蛋湯麵,放兩個乾辣椒,暖呼呼的。我在新疆就愛這麼吃。吃完再炒盆海瓜子烤火,下劇。”
“冬天海瓜子稀罕,嘴裡嘗個味挺好的。哪買的,改天我也試試。”
說笑間,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就都各自到家了。
含之宛之年紀差不多,又都是女孩子,竟已玩熟了,推開門時,她倆正挨一起坐在火爐前看動畫片《聖鬥士星矢》。
宛之扭頭歡快地說:“回來了?麵燜在鍋裡呢。含之做的。可好吃了。”
沒想到回家能吃現成,黎蔓難免開心,“什麼麵?”
宛之脆生生的答:“煎蛋蘿卜絲湯麵,放了辣椒,微微辣,吃著特彆舒服。”
黎蔓放下手裡的東西,脫了外套掛好,單拎著海瓜子給她倆看:“那我再炒個海瓜子給你倆當零嘴。”
含之湊近看了又看,站起身,“又小又薄,應該很容易熟。就在這炒吧,我去拿鍋。”
宛之自告奮勇洗海瓜子,躍躍欲試要自己動手炒。黎蔓惦記著補襯衫,沒跟她假客氣,倒熱水洗臉,端來麵條看她倆忙活。
含之熱鍋,倒菜籽油。
宛之洗好海瓜子,拌上醬油老酒鹽糖白胡椒蔥段,倒進油鍋裡,發出滋地一下,倒數十個數,殼就爆開了。鮮香味滿屋子亂竄。
屋外響起阿嫂的聲音:“哎呀,快起鍋,快起鍋,再不起鍋肉就老了。”
屋裡幾個人一聽,頓時手忙腳亂,拿鍋鏟,拿盆子,拿筷子,拿椅子。互相推讓一番,阿嫂帶回蔥油海瓜子,黎蔓收下螃蟹炒年糕。
海瓜子今晚吃。螃蟹炒年糕一人嘗一隻蟹腿,其餘明天配泡飯吃,當早餐。
吃完,含之宛之懂事,一起幫忙收拾了碗筷。
因為719的襯衫矜貴,黎蔓鄭重其事地洗漱一新,換了身睡覺穿的衣服,才取出來箍上繡花繃,倚著床頭準備熬夜補。
然後,含之進來,趴在她旁邊,來了句石破天驚的:“姐,你這麼快就在外頭有野男人了?”
黎蔓臉倏地一下爆紅,“黎含之!你是不是找打!”
含之笑嘻嘻,也不躲,“那你為什麼帶回一件男人的衣服,還這麼小心翼翼,捧寶貝似的捧在懷裡。”
親妹妹麵前,黎蔓不再緊繃脊背,無奈歎氣到:“可不就是寶貝嘛。我們酒店接待的貴賓,難搞得很,補完了還得想辦法給她洗這紅酒印呢。不然回頭被投訴了要挨罰。”
宛之披頭散發,抱著枕頭走進來,“用鹽和蘇打水試試看。我看阿嫂今天就是這樣洗乾淨羊毛大衣的。”
黎蔓隨口問了句:“也是紅酒漬嗎?”
誰知,宛之點點頭,“對啊。早餐店是她姆媽開的,她自己做服裝生意的。”
意外之餘,她一骨碌爬起來,拉著宛之去敲阿嫂家的門。阿嫂睡衣開敞,隔著半開的門,指點了幾句。
得了秘方,她鑽進廚房一頓折騰。
看著紅酒漬慢慢褪乾淨時,激動得差點捧著襯衫哭出來。等回到房間,一針一線用經緯法補好,把襯衫掛到通風口時,都已經下半夜了。
至於719那位爺能不能滿意,會不會投訴,她真的拿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