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傳話的龍武軍退下去,靜靜隱到隊伍最末。
天子台下有風來,春打眉心過,衛勉收斂目光看向前方。
其實幽王不必遣人來傳話,春日宴畢,他自會去安義殿求見。
十年,衛勉自省,他對幽王順從有加,從無半分違逆。隻是不知為何,哪怕再小的命令,幽王也不厭其煩,一遍遍遣人來傳,似是怕自己遺漏,又或是某種隱晦提點。
十年順服,換來幽王器重,仕途光明。若有一次相悖,會如何?
衛勉沉思,毬場草綠,春光暖意中,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幽王袁驊,也是這樣一個暖春時節,微風攜春從眉心經過,驟冷還暖。
那是建元二十年的春,龍武軍開春拉練,從宮城出發,一路負重行至翠華山頂。山路陡峭,窄窄的一條小道甚至算不得路,一腳踩下去碎石翻滾,淅淅瀝瀝滾下崖邊。
衛勉記得,登上翠華山頂前,有一條小道極為狹窄陡峭,抬眼望去如山體一般聳立入雲。龍武軍負重拉練,走到這一段單靠雙腳已不能前進,需得雙手雙腳著地才可勉強攀登。
就是這樣的情形下,他救了一個人,也讓自己的命運就此改寫。
幽王袁驊時年二五,年輕氣盛又尚武刻苦,自請隨龍武軍一同拉練。龍武軍大將軍謹慎,安排了一堆人在他身邊護衛。但是山路高聳,護衛幽王的人自顧不暇。誰也不知是何情況,等到反應過來,就見幽王袁驊猛地跌出小道,腰腹以下懸在高崖上。
千鈞一發之際,拉住他的人隻有衛勉。
幽王半個身子吊在懸崖下,身下碎石嘩啦墜崖,山高風冷。衛勉一手死抓山石,一手拽住幽王,用力時往前滑了半分,一塊鋒利碎石從他下巴割過,皮肉綻開處鮮血長流。
少年麵色沉靜,麵上傷口恍若不覺,於驚心動魄時平穩安撫道:“殿下莫怕,衛勉在此。”
那時衛勉十五歲,入龍武軍訓所三年,本是數千龍武軍中最最尋常的存在。
自那之後,他是幽王殿下的救命恩人。承蒙幽王器重,不及弱冠便升司戈,是龍武軍創建以來最年輕的司戈。
少年衛勉意氣風發,前途大好,人人都道他是幽王殿下座上賓,春風得意仕途璀璨。然而安義殿中徹夜靜站之事,諸如此類,無人知曉。
幽王殿下醉心騎射刀劍,品性端正不拘小節,雖受陛下寵愛,卻不以此自負跋扈。上位者的美德,他集於一身。
如此卓絕之人,難怪朝中有人拿他與儲君比擬。
收攏目光,衛勉的注意力集中在天子台上。他謹記自己今日職責,日光之下,卻覺有視線從天子台左側方盯過來。
春日宴起,禮樂奏響,衛勉抬眸看過去,恰與坐在左側長案第一列的太子殿下對視。
禮樂轟鳴,他避開眼神,專注在天子台上。
毬場另一頭,黑漆漆的狗洞裡,尤清音一雙眼睛幾乎看瞎。
狗洞昏暗,毬場又過分明亮,看上一會兒眼睛便像要失明。尤清音揉揉眼睛,本已找到衛勉的臉,還看見有人上前同他說話,可是一陣人影晃動後,她剛眨了一下眼,視線裡就沒了衛勉的蹤跡。
近百丈遠的距離,跟丟之後極為難找。尤清音有些氣餒,歪著腦袋趴在手臂上,心裡隻覺自己來看衛勉這個念頭蠢得要命,什麼都看不著不說,若是被人發現了......
呸呸呸!
這念頭不吉利,尤清音立刻撇開,閉了眼準備歇會兒,“藍蕊姐姐,待會兒......”
“快瞧快瞧。”
藍蕊胳膊肘捅過來,尤清音後半句“馬球開始了叫我”還沒說出來,就見藍蕊擠眉弄眼示意自己看場內,雖然不解,還是扭頭看過去。
“瞧,王昭儀抱著申王殿下去陛下那兒了。”
尤清音的心思卻沒在這上麵,她總是跳脫,眼睛盯著天子台上那個朱紅色的小人影,心裡忍不住想,申王殿下能上天子台,那太子殿下呢?
藍蕊像是能聽見她心裡嘀咕聲,身子往裡頭讓了讓,好讓尤清音腦袋移過來點,“左側長案第一位就是太子殿下,隻可惜......”
“可惜什麼?”
藍蕊噤聲,沒再往後說。尤清音也沒真把她的話放心上,一雙眼睛盯著毬場,隻等著馬球賽開始。
狗洞裡一時靜靜的,半晌,忽聽藍蕊道:“其實,太子殿下是個很好的人。”
尤清音側目,不懂她為何忽然這樣說。藍蕊皺眉瞪她一眼,“看什麼,看毬場啊。”
春日宴有些煩瑣,禮樂之後又是祭詞,亂七八糟一堆過後,尤清音耐心都快耗儘。得虧有藍蕊在旁邊指點,說是照往年來看,是要開始馬球賽了,她眨眨眼睛,繼續撐下去。
不知撐了多久,等到專注的視線開始模糊時,一陣桃紅身影卻竄進眼裡,尤清音睜眼努力去看,覺得眼熟但看不清,好在旁邊有藍蕊解釋,“瞧,那便是邵美人了。”
是了,那個嬌小鮮亮的身影,正是邵美人。遠遠看去隻覺是個不知事的少女,很難想象再過幾月,她竟要做母親了。
尤清音遠遠看著邵美人,看著她一手撐在桌案上,另一隻手蒙著絹布覆在唇上,嬌小的身體抖了抖,似是害喜了。
見此情景,尤清音頓覺心裡泛起一陣酸澀煩悶,激得她喉頭一哽,使勁才咽了下去。
思緒出神的空擋,毬場裡牽進數匹駿馬,高馬並立,馬蹄揚灰的瞬間,邵美人的身影消失視線中。一陣草綠飛濺混著薄灰騰空,日光照下來,顆粒塵埃清晰可見。
“這天兒日頭大,邵美人有孕易疲,怕是撐不了多久。”
藍蕊在旁氣聲猜測著,尤清音沒搭話,心裡那股說不出的酸澀憋屈又隱隱湧上來。
女子孕育不易,她見過阿姐有孕時的辛苦疲憊,頭幾個月害喜厲害,莫說吃東西,就是喝口溫水都要立時嘔出來。好不容易挨過頭三月,害喜將將緩解一些,腰背又整日酸痛起來,連著神思不振極易疲乏,明明是最該好好歇息的時候,阿姐反而很難睡得一個好覺。
可就是這麼撐著護著,那孩子終究沒能活下來。有時候,尤清音甚至有些怨恨那孩子......
若沒有那孩子,阿姐不會是今日病中模樣。哪怕沒有聖寵,至少有個康健身子,能和自己相伴一生。
這話,她不敢跟阿姐說,隻藏在心裡想。
毬場上,十匹駿馬立於場中,等尤清音回過神,就見場內有人上馬,馬蹄緩緩,往場邊去。
藍蕊貼在她耳朵邊:“馬上那位,是幽王殿下。”
幽王……
尤清音心裡默默想著,這就是傳聞中提衛勉鋪平仕途的幽王殿下啊。
場內,幽王袁驊單手拽著韁繩,輕踢馬腹慢行到場邊,圍欄一側,便是太子殿下的桌案。
“素聞王兄每日校場鑽研,騎射之術大有精益,不若今日王兄也上場一搏如何?”
誰人不知太子患有躄疾,雖能騎馬,但比常人而言艱難萬倍。騎射之術,說來牽強。
幽王態度兄友弟恭,太子也隻笑笑,自謙道:“隻是要讓王弟失望了,本王不擅馬背功夫,就不去獻醜了。”
幽王哈哈大笑兩聲,又邀了一道:“王兄有百步穿楊之術,區區馬球有何難。”
太子還是推辭,指了指場中駿馬:“尋常馬匹我尚難馴服,更不要說飛龍廄的馬。”
太子姿態低至於此,在場之人都低頭不敢再看,幽王卻是笑笑,並未打算就此止步:“王兄太過謙虛,你我兄弟二人多年不曾策馬比試。今日好天光,王兄怎好辜負?”
天子台上,長眉帶白的皇上老神在在,神色悠閒看著自己兩位兒子你來我往,好似與己無關。
太子含笑沉默,片刻,在幽王灼灼目光下揮手一指:“那便請這位龍武軍,代本王上場吧。”
眾人隨太子指端看過去,視線凝聚在衛勉身上。
幽王袁驊的臉色隨之一變,帶著笑意的眼神沉了分毫,要說什麼,卻被太子搶先:“前些日子東宮校場有樸頭箭飛來,便是這位龍武軍替本王攔下。本王那日見他身手了得,就讓他替本王上場,與王弟比試一番吧。”
太子此話一出,四周俱靜如死。幽王眼皮猛地一顫,立時抬頭去看天子台上的陛下,“父皇......”
老皇上靠坐龍椅,將二人所言聽得清清楚楚,擺了擺手,並未讓幽王當眾解釋什麼,慢聲道:“既如此,便上場吧。”
尤清音隔得老遠,場內發生何事她絲毫不知。她隻知道瞧著幽王和太子說著說著話,不知怎地,衛勉就龍武軍裡站出來,解了身上盔甲佩劍,同天子台和太子、幽王行禮,隨即走向場內,翻身上馬。
明媚春光中,他一身黑衣褪去盔甲,比之平時冷傲,更多了幾分柔軟俊逸。高馬之上他勒繩挺坐,肩背往下如斧砍般端正。因著隔得遠,尤清音看不見他下巴上駭人傷疤,隻覺日光晃眼,馬上之人與平日所見很不一樣。
期待萬分的馬球賽,終於正式開賽。尤清音暗暗慶幸,還好今日溜了過來,否則真是要錯過衛勉這場好戲。
毬場中激戰,駿馬被馬上之人操控,馬蹄轟隆隆踏起來,薄灰朦朧間,尤清音的眼神追隨衛勉。
她趴在狗洞裡,黑漆漆的狗洞下麵,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她看著毬場上馬蹄揚灰,鮮綠的草色被踐踏,鞠杆追著球在場中狂奔。
毬場上勝負難分,碧草被馬蹄踢飛,轟隆喝彩聲中,衛勉已連進兩球。
尤清音目瞪口呆,來時心裡那點猜想,一點點被驗證。她幾乎不敢置信,卻又莫名覺著合情合理。她看得出來,衛勉與幽王隊伍交鋒時,沒有半點要讓的意思。
這個人,竟然真的敢贏過王爺?
她趴在狗洞裡,大氣都不敢出,唯恐自己呼吸重了點,都會擾亂場上局勢。她屏息凝神,分明對衛勉有著說不出的警惕彆扭,但在此時此刻,她有些盼著他贏。
她想看看,下位者,是如何勝過上位者的。
場內比賽還在繼續。馬球賽共六節,此時三節比過,衛勉勝二。下半場,他優勢極大。
尤清音目光鎖定衛勉,隨著他策馬的身影在毬場奔跑。她看的太過專注,以至於當那球朝著她藏身的狗洞飛來時都毫無察覺。
等到藍蕊捂嘴瘋狂捅她胳膊,白晃晃的球快要衝到麵門時,她才驚覺回神,瞪大了眼睛沒來得及躲,一雙馬蹄停在眼前,鞠杆垂下來,輕巧地將飛來之球打出去。
隻是......
與鞠杆一同垂下來的,還有衛勉一身黑衣。卸去鐵甲後,黑衣柔軟地貼在他身上,將他本就健碩的身軀勾勒出來。
春衣稍薄,在他身上更是如水墨潑灑,有種說不出的好看。
隻是再好看,尤清音此刻也無暇欣賞。因為在衛勉俯身馬側擊球時,他的肩頸低於馬腹,一雙深邃黝黑的眼睛看下來,恰與尤清音驚恐的眼睛對視。
萬物一瞬凝滯,尤清音隻能聽見自己心音如鼓。
“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