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阿姐想見他,尤清音定然使命必達,“阿姐是想看看他,還是想與他說上一句話?”

俞思緩緩抬眼,看著尤清音,眼中滿是期盼。

無需多言,尤清音也知道阿姐心中所想。隻是前些日子,她已經推著阿姐去過一次月華門,用過出來散心的借口讓阿姐和衛勉相見過一次了。

她有些犯難,同樣的借口,短時間內也是不好用兩次的。何況衛勉那樣聰明的人,若是看出什麼,往後再想讓阿姐與他見麵,就很是艱難了。

尤清音低下頭,兩隻眼睛滴溜溜轉,腦內瘋狂尋摸著好的借口:今日這時機倒是很好,藍蕊剛受過傷,這會兒定是躲在房中抹藥,哪都不敢去,倒為自己省了事兒,不必再花心思想借口去堵她的嘴。

可是如何能讓阿姐與衛勉偶遇,還能順理成章合乎情理的說上話呢?

尤清音把頭埋得更深,不想讓阿姐看到自己為難的神情。

她仔細衡量計算著:衛勉領兵巡邏,每日午時前會從橫街經過,過西橫門月華門兩道宮門後,再由月華門返回,從橫街往東宮方向去。

阿姐名為養病,實則禁閉,至遠隻能行到月華門外,不能過西橫門。若想要阿姐與衛勉說話,便隻能在月華門與西橫門之間......

當龍武軍行近月華門與西衡門之間時,自己若是製造些動靜,引得衛勉上前來看......

“很難吧。”

尤清音正在思索,卻聽阿姐的聲音虛虛傳來,“罷了吧。”

尤清音趕忙搖頭解釋:“不是不是,我隻是在想,怎麼能讓阿姐與他多說兩句話。不難不難,我這就帶阿姐去。”

俞思很乖,任由尤清音將她扶起來,替她穿好外衫。現下雖已是和煦春日,尤清卻還是不放心地給她加了件薄絨披風,穿戴好後又從頭到腳仔細檢查一遍,這才滿意地扶她下床。

姐妹倆一高一矮,從外形上很容易分辨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可這會兒尤清音扶著尤思,小心妥帖的照顧她,倒像是姐姐一般。

俞思的輪椅上被尤清音細心鋪了一層軟墊,若是天冷,還會再加一層絨毯。俞思被她扶著坐下去,忽然笑了:“從前倒是不曾想過,有朝一日竟會讓阿音來照顧我。”

尤清音聽她這話,得意地笑起來:“如何?小時候阿姐替我挨的那些打,總不算是白挨吧。”

想起幼時趣事苦中帶樂,姐妹倆四目相對,忍不住齊齊發笑。

其實自從來到行雲閣,俞思的笑便一日比一日少。她常常沉默,也不愛出門,隻在窗戶後麵看看院中風景,木偶一般過了一日又一日。藍蕊不在的時候,她也會同尤清音說說話,隻可惜最為簡單的對話,對她這樣的病人來說,也是非常吃力的。

尤清音不敢說,藍蕊不稀得管,可俞思自己心裡清楚,她這身子是不成了。

其實早就不成了,不過是放不下自己這個小表妹,才一直咬牙堅持著。

輪椅搖搖晃晃推起來,俞思垂眸,想起小表妹尤清音來到自己家中時,不過七歲。才那樣小的一個人,就經曆了父母驟然離世,大大的眼睛哭成紅紅的兔子眼睛,抽抽搭搭來求舅舅舅母收留。

父親最要臉麵,自然不能將親外甥女趕出去。隻是寄人籬下,總是困難。俞思記得,父母和弟弟待這個小表妹很是冷漠,不止冷漠,甚至厭惡......

俞思大她五歲,是家中嫡女,卻也是最不受寵的孩子。她下麵有個弟弟,那才是父母的心頭肉。父母對她的培養,也不過是指著她將來有望嫁入高門,為弟弟謀一份前程。

俞思很難,卻遇到了比她更艱的尤清音。宅子裡,她們不可避免的親近起來。她是姐姐,總願意護著這個小妹妹。久而久之,護著尤清音這種事,已經成了她的本分。

後來,俞思終於在采選中出頭,入宮做了美人,還懷上龍嗣。她本以為,往後的日子總算有了盼頭,於是她日夜小心腹中孩子,夜裡都不敢熟睡。人人都以為她是謹慎龍嗣,隻有她自己清楚,她小心保護的不隻是孩子,更是自己與阿音往後的命運。

可是後宮艱難,遠比她所想更甚......

一朝跌落,聖上厭棄,這輩子便再無回轉的可能。滿溢的期盼與歡喜驟然落空,俞思緊繃十餘年的人生,終於崩塌。

如今這樣活下去,真的好難,好痛。可她若是撒手而去,阿音怎麼辦?一個孩子,如何能在吃人的宮闈中活下去......

她撐著不能死,於是拚命給自己找念想。還好,她遇到了衛勉,那個鮮活勇敢,好似一道刀光般銳利堅韌的龍武軍司戈,衛勉。

於如今的俞思來說,那是一道光。

仿佛窺見那道光,讓那道光撒下丁點在身上時,也能讓她沾染些活人氣息。於是她喜歡看見衛勉,也喜歡同他說話,隻可惜身份所限,這一切很不容易。

思慮間,尤清音已將輪椅推出偏殿,停在門外。周遭靜悄悄的,俞思垂眸問道:“不去同藍蕊說一聲嗎?”

尤清音在她身後,反正看不見,便也不掩飾麵上心虛,扯謊道:“剛才我在小廚房遇到藍蕊姐姐,她說要去休息會兒。”

除卻灑掃漿洗,行雲閣中事務的確不多,藍蕊偷懶也是常有的事。尤清音說話時語氣很是坦蕩,隻是聽著阿姐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問自己:“當真?”

“自然是真,”尤清音推她往外走,將話頭岔開,“快到午時了,我們要趕在龍武軍過西衡門前等在月華門。”

提及衛勉,俞思的心也被吊起來。她不再言語,由著尤清音推她出去。

行雲閣雖然偏遠,卻也不是全無好處。比如去往月華門,就有一條小道,既能更快到達月華門,還能掩人耳目。

尤清音心裡算著時辰,輪椅推的飛起。得虧是俞思瘦,在輪椅上幾乎沒什麼重量。等二人掐著時間趕到月華門時,遠遠便能聽見一些細微的鐵甲聲響。

“阿姐,一會兒等他們走過來,我就......”

尤清音貼在俞思耳邊,嘀嘀咕咕把自己的計謀說給她聽。等一段話說完,俞思慘白的臉上都浮現出一抹紅暈。尤清音很喜歡看她這樣,故意逗她:“怎麼?明明是阿姐想要與他說話,這會兒又不敢了?”

俞思連瞪她的力氣都沒有,隻能氣笑一聲。姐妹二人打趣間,龍武軍已經走近了。尤清音豎著耳朵掐準時機,在龍武軍過月華門之前,“啊”的一聲尖叫出來,跑著藏到宮牆轉角前,還不忘厲聲高喊一句“救命啊!”

耳朵聽見龍武軍的步伐明顯加快了,尤清音躲在牆角後麵,呼吸都不敢大聲,整個身體緊繃地貼著宮牆,耳朵卻機靈地聽著外頭動靜。

很快,她聽到有人在同阿姐說話,是個陌生又嚴肅的聲音:“方才發生何事?”

是個不認識的龍武軍。尤清音暗自咬牙,可惜又讓衛勉少說了一句。春風從她緊皺的眉心拂過,又往尤思和衛勉那邊吹去。半晌沉默後,她終於聽見那個如同冬雪初融般的熟悉聲音傳過來。

“方才聽聞求救呼聲,是俞娘子?”

沉默,許是阿姐在搖頭。尤清音聽到衛勉又問道:“若非俞娘子,那方才可曾看見或是聽見什麼動靜?”

依舊是沉默,想是阿姐又在搖頭,或是說話聲音太輕太小。尤清音聽不見,更是恨鐵不成鋼,牙齒都快咬碎,恨不能代替阿姐說話。正焦頭爛額,卻聽短促一聲笑聲傳來。

那笑聲很輕,卻有種詭異的好聽。像是結在水麵上的薄冰忽然碎裂,顯出下麵潺潺蠕動的流水。冰冷與溫和,非常和諧的存在於一體。

尤清音不曾聽過衛勉的笑聲,心下一動,不知怎的就悄悄挪步,探出眼睛去看。

她有些好奇,衛勉這人,笑起來會是什麼模樣?

她的視線小心翼翼探出去,在一列黑漆漆的衛軍中尋找衛勉的臉有些困難。她本來隻想看一眼,卻沒能找到他的臉,視線在外多停留了一會兒。

紅白相間的宮牆很長,長到延伸出去像是沒有儘頭。輪椅上的女子與高大威猛的衛軍們形成鮮明對比,尤清音的視線上上下下,終於找到衛勉。

遠遠地,她看見他唇角淡淡笑痕,像是笑過之後正逐步回收自己的笑意。尤清音懊惱,沒能將他的笑臉看清楚。視線微微往下,卻看見他下巴上的刀疤格外明顯。

鬼使神差,她抬眼往上,去看他的眼睛。

天知道,風知道,她絕對無心與衛勉對視。可在看到衛勉眼睛的一瞬,不知是巧合還是衛勉過分敏銳,縱是隔著如此長的宮牆,他的眼神也能如同利刃,如同彎鉤一般,準確地盯過來,猝不及防與尤清音對視。

四目相對來的很是突然,尤清音嚇了一大跳,一顆心簡直都要嘔出去。她嚇慘了,驚慌失措地躲開他的眼神,側身重新貼在宮牆上,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之後,阿姐那邊的動靜她是一點也聽不見了。心裡的轟鳴,幾乎讓她耳聾。

她恐懼,衛勉若是發現自己藏在此處,該如何解釋?她更惶恐,方才那雙眼睛看過來時,竟讓自己有種說不出的......

心跳。

尤清音根本不記得自己這樣緊緊貼著宮牆站了多久,隻是迷迷糊糊中,終於聽見阿姐的聲音,才小心翼翼探頭出去,見龍武君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失神一般走出來,推著阿姐的輪椅往回走,連問問方才情形都忘了。

俞思看出她的奇怪:“怎麼了阿音?”

尤清音搖頭,“阿姐剛才和他說上話了嗎?”

俞思的唇角帶著笑意,輕輕嗯了一聲,“他問我方才驚叫是何情況,我同他講是我宮中侍女被蟲子嚇到跑開了。”

“噢,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尤清音還有些失神,沒繼續往下問。俞思沉浸在與衛勉方才的對話中,心中難得歡喜,也低頭垂眸細細回味著。

輪椅又被重新推回小路,往行雲閣去。

另一頭,龍武軍已過橫街向東橫門去。黑漆漆一列衛軍中,衛勉走在最前麵,春風從他下巴上的刀疤拂過,帶來些酥癢之感。

他一路沉默,卻在快過東橫門時,忽然開口問旁邊的人,“俞美人宮中,是不是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