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行雲閣偏殿寂寂無人,春風掃起地上一朵殘花,往殿門方向飛去。

殿門緊閉,旁邊一側窗扇半開,隱約顯出裡麵陰暗。此刻春日高升,天光打下來,照見窗欞後隱著的那張臉,白的嚇人。

慘白的一張臉,隱在昏暗的屋子裡,遠看好似棺木出靈時漫天飄灑的陰司紙,讓人心驚。

尤清音剛一邁過垂花門,抬眼便見如此情形,後背頓起一片戰栗。分明驚懼,卻反將抱在胸前的東西摟得更緊,快步往前去。

這是後宮最為偏遠的一處宮殿,偏遠到聖駕不曾駕臨。諾大個行雲閣,正殿空懸,若非偏殿還住著一位尤美人,早已是廢殿一座。

院裡靜的可怕,風落下來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尤清音年紀小身量輕,腳步疾走的動靜也不過似輕羽沾水。

即便這樣輕微的動作,還是讓窗欞後的人聽見。她剛走到殿門前,還不及伸手推門,就聽到稍遠處傳來窗扇合上的聲音。

那聲音很輕,輕的像是一聲歎息。可落在尤清音耳裡,卻似一記耳光。她驀地停步,低頭又抬頭,稚嫩的臉上顯出些無措和心疼。

是她回來晚了......

今日去司藥司取藥,她明明答應過阿姐至多一個時辰便回來,卻不想......不想在司藥司竟會......

一股委屈湧上心頭,尤清音緊緊摟住懷裡的東西,仰頭看天,用力眨眼,想把眼裡那點該死的水氣逼退。

日光穿過青磚青瓦照在她臉上,白皙的肌膚薄透如紙,就連肌膚底下潺潺湧動的熱血都隱約可見。風過無聲,尤清音卻覺煩躁,乾脆騰出一隻手,使勁揉了把眼睛,這才收拾表情,笑著推門進去,“娘子,今日外頭天氣可好了,待用過藥後,奴婢陪您去園子裡轉轉吧。”

尤清音雙腳跨過門檻,徑直往臥房去,“前幾日還涼著,怎麼說熱就熱了。奴婢一路從司藥司走回來,隻覺後背都要汗濕了。”

尤清音的聲音嘰嘰喳喳闖進去,卻隻得到更為沉默的平靜。她也不管,麵上笑的更開心,自顧自走進臥房,將小心護了一路的東西放在窗邊案上,伸手卷收罩在窗後的布簾,“藍蕊姐姐也是的,這都什麼時辰了,竟還沒來卷布簾。”

布簾緩緩被卷起,日光終於照進這間屋子,也將案上東西照亮:那原來是一團藥包。

尤清音個子嬌小,等把布簾卷到最高處,踮腳抬手都很費力,再要用綢帶將布簾係好就更艱難。她咬牙踮腳,夠了幾次都不能成,正欲再試,掌心綢帶卻被人抽走。

她仰頭,對上一張慘白至極的臉,一雙溫柔卻仿若死水的眼睛,恍神出聲:“阿姐......”

話一出口,忙覺說錯話,立馬捂嘴囫圇道:“娘子、娘子快去歇著,奴婢來......”

“沒事,藍蕊不在。”

藍蕊不在!?

尤清音一驚,好在眼疾手快,見綢帶係好就立刻伸手去扶阿姐。她不過十四五的年紀,手臂纖細手掌小小,可小小的手掌覆在阿姐腰間,竟也將那纖細腰肢攬了大半。

隔著衣衫,尤清音都覺得自己像是捏著阿姐的骨頭。心裡頭怕得很,卻生氣一般將阿姐摟得更緊,低頭抿緊了嘴。

行雲閣偏殿是俞美人的寢宮,她的表姐俞思,便是俞美人。此處雖非冷宮,也與冷宮相差無幾。宮人談及此處此人,無非嫌惡或冷漠,唯恐沾染分毫便是不吉。

可尤清音分明記得,阿姐十七歲采選入宮,禦前驚豔,很快便被冊封為美人,聖恩如山海,呼嘯而來。

不到半年阿姐就有了身孕,聖寵更甚。宮人皆言,俞美人進宮半年便能懷上龍嗣,這是幾世都難修來的福分,封妃指日可待。一時間,身邊處處都是豔羨與恭維,寢殿前院繁花似海,生機一片。

尤清音還記得,那個喧鬨褪去後的深夜,阿姐曾牽著自己的手撫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溫熱從衣衫傳到自己掌心,一同傳來的,還有阿姐溫柔的聲音,“阿音,隻要能順利誕下孩子,從此以後,你我都不必再怕了。”

彼時尤清音不過十一歲,以貼身侍女之名隨阿姐入宮侍奉,為免紛雜隱去了表妹身份,同其他宮女一同改口喚她娘子。

“阿姐”這個稱呼,隻存在四下無人時。

那時她年紀尚小,不明阿姐話中深意,隻緊緊反握住阿姐的手,笑道:“隻要與阿姐在一起,阿音什麼都不怕。”

可是天意弄人,俞思的孩子沒有保住。那孩子匆忙降臨,又匆匆離開,除了濕透衣衫的一片濃稠烏血,再無其他痕跡。

後妃落胎,首要安慰的是聖心,不是自己。宮規之下,她的眼淚和哭訴,都是那麼失禮與僭越,像個瘋子,像個傻子。

俞美人落胎在先,失禮在後,陛下的厭棄來得又快又急,就像是青天白日一場陣雨,劈頭蓋臉之後隻剩滿地惶惑不堪。

當所有惡意與陰暗襲來時,小小的清音護在阿姐身前,終於明白這後宮生死榮衰,所憑真的不過片刻聖心。

落胎之後短短三年,俞思的身子已如風中殘燭,全憑湯藥懸吊。她的寢宮被遷至偏遠的行雲閣,原本侍奉的宮人陸續撤走,除了尤清音,便隻剩一個不情不願的藍蕊。

將重病之人遷至此等偏遠住所,許是盼著她早些死,乾淨的死。可尤清音不要,她要陪著阿姐,照顧阿姐,護著阿姐,一如幼時阿姐照護自己那般。

可她年紀太小,如這巍峨宮城不過螻蟻,自保尚難,何來照護之力?

春日明媚,不管不顧地照進來,將屋子裡二人動作照得清楚。

尤清音撇開腦中回憶,小心扶著阿姐回床榻坐下,替她在背後墊好軟枕,蓋好被子,抬眼看著阿姐蒼白的臉,忽地想起剛才回來時,遠遠看見阿姐慘白臉色的恐懼,有些委屈:“阿姐一人在房中,藍蕊姐姐怎還能拋下阿姐去彆處?眼下她還在行雲閣當差,行事就這般任意狂縱,從前也不曾發現她竟是如此之人!”

尤清音越說越氣,鼓著腮幫子一屁股歪在床邊,瞧著阿姐眼裡有笑意,更是憤懣:“與其這樣,倒不如早些讓她走了的好。我一個人也能將阿姐照顧好,何必天天看她那張死人臉!”

這話說得當真孩子氣。她一個剛滿十五的孩子,怎能又照顧病人,又將這偏殿裡裡外外操持好?俞思失笑,便是阿音可以,她也不舍得。

“阿音,”俞思伸手撫上她的手背,緩慢摩挲著,“不怪藍蕊,是我看你去司藥司許久未歸,才叫她去尋你的。”

俞思的手很涼,頃刻就將尤清音心中火氣降下去。剛才還張牙舞爪紅眼炸毛的小兔子,被阿姐這麼一哄,立馬低頭心虛地抽回手,指尖在床邊摳摳摳,恨不能摳出個洞。

阿姐派藍蕊來尋自己,可自己回來路上並不曾看見藍蕊。那藍蕊呢?她去了哪裡?

尤清音甚至不敢開口去問,唯恐自己順著阿姐的話往下說,就會被追問出先前在司藥司發生的事......

她可以被欺負,也可以吃苦受委屈,可她不願重病纏身的阿姐,再為了這些旁雜小事難過。

低頭半晌,她才低聲囫圇道:“我走路慢,阿姐知道的......”

俞思不信她:“司藥、司藥司的人,當真沒有欺負你?”

聽到這話,尤清音一瞬恍神,想起一個人來。準確來說,那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隻是一個背影。

今晨,她被攔在司藥司的烏木大門外,裡頭的人明知她是來為俞美人取藥的,卻假作不知,用一個又一個蹩腳敷衍的借口將她攔在門外。

司藥司很熱鬨,各宮各處的人陸續進出,誰都能得藥童笑盈盈的迎接與送出,唯獨她被冷在門外,任路過眾人嗤笑議論,半步不能動。

她習以為常,每回來取藥都是如此,總是要受些刁難和恥笑才能把藥拿走。隻是最近,從司藥司拿藥愈發困難,往日隻需站上一刻鐘,近幾次卻要站滿兩刻鐘方可進去。

今日格外難,她已站了兩刻鐘,依舊無人允她進去。尤清音警覺,猜到了背後原因。

可她必須要把藥拿走,必須。

春日晨光中,她抬頭看著司藥司門上牌匾,已做好死熬的準備,也不知站了多久,驀地聽見藥童出聲叫她進去。

腳比腦子反應更快,都快走到門前,尤清音才看見有個人站在前麵,背對著自己。藥童躬身笑著同那人行禮:“大人莫怪,小的這便請她進去。”

尤清音愣了下,停在那人身後。藥童起身抬眼看過來,皺眉催她快些進去。

她往前走,那人也跨步往前走,像是踏雲一般,很快就連背影都看不到。尤清音眼力好,將那背影記下了:是個很高大很挺拔的身影,穿一身墨黑金紋的窄袖長袍,黑金腰帶之下衣衫翻飛,行走極快,卻不知是腿長還是腳快......

那是誰,怎麼會幫自己?回來的路上,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可她怎麼想不明白,在這宮中,怎還會有人肯為自己說一句話?

“怎麼了阿音?”

尤清音聽到阿姐的聲音,從恍惚中回神,習慣地搖頭笑笑:“沒事阿姐,沒人欺負我。”

她不肯說,俞思也並不追問,縱然不說,姐妹間也已心照不宣。春日氣息懶洋洋的,很快將屋子裡的涼意曬乾,俞思撐著說了一會兒話,靠坐的身體開始發軟,緩緩往下滑了幾分。

尤清音知道阿姐累了,默默扶她躺下去,手指從她發間滑下時,指尖輕輕一勾便將一把青絲帶下來。她反應很快,立馬握拳將發絲藏在掌心,見阿姐並未發覺有異,抿唇咽了下乾澀的喉舌:“阿姐累了,小睡一會兒吧,我煮好藥再過來。”

俞思點頭,困倦地閉上眼,氣聲應了一聲“好”,便昏昏沉睡過去。

尤清音等她睡下後,才安心起身,不想轉身時一個踉蹌險些跌出去。她攥緊拳頭站穩,沒敢回頭看阿姐,逃也似地衝到窗前抱起藥包就往小廚房去。

等躲進小廚房,咚咚跳的心才慢慢平穩下來。她低頭看了一眼掌心青絲,火燒一般丟出去,不敢再看,直等到心頭那股恐懼和心疼平複一些後,才伸手去解纏在藥包上的麻繩。

黃紙被打開,清苦的藥材味飄出來,她皺眉,忽然想起些什麼......

那個背影,她似乎在哪裡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