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下的雪還沒化完,夕陽映照下散出金色,蘋果木在空地上壘成一座小丘,燃起融融的火光給冬日添了暖意,高伯歪頭眯眼往羊腿上塗著油,料油混著羊油滴到火裡,滋滋作響,白若亭的狐狸眼笑成一條縫,時不時用匕首在羊腿上割幾個口子。
“高伯,我說你彆再刷油了,這烤羊腿肥肉已經不少了,刷那麼些油乾什麼?”白若亭拿匕首擋住高伯手裡沾滿油的刷子,苦笑著說道。
高伯鼻孔一鼓,冒出一聲沒好氣的冷哼,將身子背過去,“你懂什麼,不刷油能好吃嗎?”
白若亭嘴角一撇,討好的湊到高伯身旁,側著身子看他的臉色,“好不好吃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再刷油就沒法吃了。”
“有油水還不好!要我說,你就是油水吃的太少了,年紀輕輕一頭白發,比我這半百老頭頭發都白!”高伯將刷子往裝油的盆裡一扔,濺起的油點引得白若亭猛地躲開。
白若亭歪頭搔了搔黑白交雜的發絲,自嘲的笑道:“您老說對了,我哪比得上您的身子骨,刷刷刷,多刷點油。”
高伯氣呼呼地道:“刷什麼刷,老頭不管了!”
……
魏如霜在屋裡聞著烤羊腿的味道已經饞得吞口水了,腦子裡全是羊腿金黃酥脆的外皮,再撒上些苦茗粉,也不知邢樾吃不吃辣,若是有茱萸或辣蓼,滋味更是不一般,想著想著,魏如霜手上的動作不自覺地加快,拿著乾巾子在邢樾頭上搓了起來。
邢樾有些吃痛地縮了下脖子,細微的動作魏如霜卻沒看見,她伸手摸了下邢樾後脖頸處的頭發,已經沒什麼濕意。
“將軍,頭發擦得差不多了,讓紅梅給您梳頭吧?”魏如霜柔聲道。
微涼的柔荑滑過邢樾腦後,還停留了幾息,雖稱不上清風攏紗般溫柔,也叫邢樾恍惚了一瞬,
“嗯,可。”
行軍期間哪有那麼多講究,都是邢樾自己來,到了需要麵聖的時候,才喊著隨從小廝幫他梳頭更衣,可成婚後原本的正屋就成了魏如霜的臥房,隨從小廝不好進來,隻能麻煩魏如霜身邊的梳頭丫鬟。
於是邢樾二十三年來頭一回讓女子梳頭,對象竟是自己夫人身邊的丫鬟,他心裡有些不舒坦,可又說不出為何。
邢樾抬頭看著魏如霜飽滿的臉頰,雙眸亮晶晶的,嘴角噙著笑直直望著窗外,心裡又泛酸,這種高門大戶的姑娘,有哪個不是從小讓丫鬟伺候的?怕是她自己都不會梳頭。
想到此處,邢樾眼眸微垂,沉聲道:“好了,去看看羊腿吧。”
“哎!”魏如霜脆生生應了一句,手都捏著裙子提起來漏出繡鞋的緞麵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村裡無法無天的魏如霜,而是世家大族魏府的姑娘、雲麾將軍夫人魏如霜,暗自慶幸趙嬤嬤不在,否則明天定要在魏道元麵前告自己的狀。
魏如霜繡鞋在地磚上狠狠踩了兩下,笑著說:“都怪我站得太久了,腿都麻了。”
“小心些。”邢樾接過青荷手裡的鬥篷,給魏如霜披上,臉上依舊冷冷的沒什麼表情。
魏如霜湊上前去,本想著自己也給邢樾係上鬥篷,可身上鬥篷實在太沉、太厚,魏如霜胳膊都抬不起來,眼巴巴看著邢樾自己穿上了鬥篷,徑自走了出去,魏如霜趕緊碎步攆上,跟在他身後。
……
邢樾個高腿長,走起路來也是大步流星不帶回頭看,通向園子的石子路已經清理乾淨了積雪,可難免有些濕滑,軟底繡鞋走在這種路麵上,難度不亞於冰嬉,魏如霜拎著裙子和鬥篷,追得十分費力。
“你們來了!剛好!你們給我評評理,這羊腿到底刷不刷油!”見到邢樾攜魏如霜來了花園,氣還沒消的高伯又要扯上他們評理。
作為管家而言,高伯的言行都過於失禮,也就是趙嬤嬤被嫁妝和回門禮牽製著走不開,魏如霜自然不會提醒這回事,她更感興趣的是高伯身旁的年輕男子。
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嘴角揚著仿佛是天生的弧度,蒼白的麵皮配上挑的狐狸眼,合該是一副風流公子的輕佻模樣,可偏偏生了一頭黑白參雜的發絲,平添幾分落寞之感。
早生華發?氣血兩虧……還是思慮過重……
這男子看起來年紀不大,發絲繁茂、劍眉入鬢,身材雖瘦,也算挺拔,臉色雖白,也稱得上一句麵如冠玉,而且能在將軍府裡來去自若,看樣子也是軍中人,氣血虧應是不大可能。
若是思慮過重,魏如霜記得王老太醫帶她見過一位秀才,年僅十七就考上了秀才,可後來十年在科考上再沒取得任何成績,不到三十,已經是滿頭花白,活脫脫的形容枯槁。家人求到王老太醫麵前,王老太醫也是歎了口氣,心病還需心藥醫,他幫不上什麼忙。
人生在世匆匆數十載,往往在活不明白的年紀遇上了太多需要釋懷之事。白發秀才寒窗苦讀屢不得誌,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比旁人差在何處,怨氣鬱結於胸懷。她天性自由卻因姑母之困被迫嫁入高門,甚至不久後還要遠走他鄉,徹底天各一方,肅州苦寒,將軍無召不得還,下次再見不知是何夕。
她又該如何釋懷?
白若亭看著這位替嫁的新夫人,僅僅瞅了他一眼,臉上的表情來來回回變了數次,疑惑、惋惜、悔恨、苦悶……這是何意?餘光掃了眼一旁的邢樾,他家小將軍也注意到了自家娘子的失神,此刻的臉色陰鬱,薄唇緊抿,手背鼓起的血管如蓄勢待發的利劍。
白若亭悄悄挪動身子,躲在高伯身後,心想,你們兩口子鬨彆扭,跟我可沒關係。
“油刷就刷了。”邢樾低聲道,說完便大馬金刀的坐在篝火旁的矮凳上,還特意將背風一側的位置空了下來。
高伯與白若亭相視無言,高伯見狀不對,將刷子一丟又要跑,白若亭自是不肯獨自一人夾在兩口子中間,拱手道:“不知夫人到來,白某一介外男在此多有冒犯,恕白某告辭。”
邢樾冷笑:“軍師與我本就如兄弟一般,不必多禮。”
白若亭搖搖頭,腰彎得更深:“將軍與夫人新婚燕爾,哪有我這個外人待在這裡礙眼的份呢?”
“什麼外人!”邢樾嘴角浮起一抹玩味的笑,“邢某向來把軍師看作兄弟一般,軍師覺得不是嗎?”
白若亭道:“那也不可,夫人高門之女,怎可如此輕視!”
邢樾反駁:“這算什麼輕視?軍師如同邢某左膀右臂,邢某恰恰是重視夫人,才今日邀請軍師前來。”
“於情於理都不合適,白某還是告辭罷了!”白若亭抬手擦了把虛汗,邢樾這頭倔驢怎麼又犯起病來了,兩口子鬨彆扭,把氣往他身上撒。
“我說合就合,難道這將軍府裡,我說話都不頂用了?”
有病,魏如霜翻了個白眼,暗地裡罵了一句,一群武將儘搞些文鄒鄒的虛禮,這白軍師都烤了半天羊腿了,還能不知道她要來?等她來了,他就要走,這不是純純找事嗎!一點規矩沒有,就該送給趙嬤嬤好好調教一番。
她站了半天腿都站酸了,也不等人招呼,魏如霜自顧自地坐在了背風處的矮凳上,專心盯著眼前的羊腿,整條羊腿泛著蜜一般的光澤,棗紅色的肉質不知吃到嘴裡是什麼滋味,就是可惜了羊腿,離火最近的地方看樣子是吃不了了。
唉,糟蹋糧食。
“白軍師乃是軍中老人,自打渭水寨時期就跟在我身邊,夫人不必拘禮。”邢樾聲音從身側傳來,才讓魏如霜從羊腿上收回了目光,看樣子倆人是爭執出了結果,老人就老人唄,吃個羊腿還能有什麼禮?
魏道元交代過了,讓她務必處處保持著大家閨秀的做派,即便不是身份高貴堪比公主的魏家嫡出女兒,她魏如霜也萬不能被世人詬病,說魏家隨便找了個不守規矩、瘋瘋癲癲的八杆子打不著的庶出鄉野丫頭塞到將軍府,若是流傳出任何有損魏家的傳言,他收拾不了遠在將肅州的魏如霜,還收拾不了仰息府裡過活的魏紅櫻跟小虎?
魏如霜頓時泄了氣,怯怯地道:“奴家知道。”
白若亭倒是勾起嘴角笑了笑,這新夫人比他想的還有意思,變臉比江湖藝人都要純熟,才成婚兩日,能把邢樾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給調教成如此這般,真乃奇女子,這頓飯純當看戲,不虧。
見魏如霜坐在自己身旁低眉順眼的委屈模樣,邢樾心裡剛好受一些,又瞧見白若亭仍盯著魏如霜看,愈發氣不打一處來,白若亭什麼做派他心裡比誰都清楚,長得一副多情公子哥的模樣,行事更是多情,行軍途中遇上的鄉民百姓,上到三四歲的小丫頭,下到佝僂著身子的老婦人,無一不對他讚許非常,更有甚者當場割了自己的頭發塞到白若亭手中。
想到此處,邢樾撿起一把割肉匕首,手起刀落,從羊腿上劃下一塊巴掌大小的肉,刀尖一挑丟給白若亭,冷言道:“京城雖比肅州靠南,但軍師向來體弱多病,還是多吃些熱性的羊肉補補身子吧。”
白若亭雖在軍中多年,但身手實在是沒有一點長進,眼睜睜看著帶著羊肉的匕首掉到了自己雪白的鬥篷上,頓時將不摻一絲雜色的狐狸毛染上一片油膩,好你個二狗,彆人也就算了,偏偏是邢樾,敢問宣武軍萬人中最好潔者,他若排第一,邢樾必定排第二。
白若亭怒目而視,而後咬著牙拿起掉在身上的匕首,撕扯著上麵的羊肉,邊嚼邊說道:“多謝將軍美意,將軍近日勞累,還是將軍多吃一點吧。”
“軍師多吃些,軍師為我軍操勞過度,邢某於心不忍。”
“還是將軍吃,將軍乃是軍中的主心骨,將軍吃飽了,將士們才安心。”
“軍師吃。”
“將軍吃。”
……
有病,魏如霜心裡罵了一句,兩人加起來年過半百,鬥嘴的神情跟小虎那幫小屁孩子一模一樣,下一步是不是要互相丟石子了?魏如霜悄悄抬起身子,連帶著屁/股下的矮凳一起,往後挪了一些,於是便成了三人各據一方圍著羊腿。
魏如霜拿起一旁的割肉匕首,專挑羊腿外殼烤的焦黃的部分,連帶著裡麵一層粉色的嫩肉,沒有一絲羊肉的腥膻氣,甚至能聞出奶香,再蘸上一些苦茗粉,羊腿焦脆夾著軟嫩的口感讓她徹底忽視掉鬥嘴的倆人,食不言寢不語,就該把邢樾也送到趙嬤嬤手下學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