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榖聲在耳邊嗡嗡作響,沈灼華本就睡得不好,還有些心口發堵,心情自然不佳。馬車“籲”地聲停在宮門外時,仍感到不適。
上好的青磚鋪造著的地麵被雪覆蓋,宮人們提前開出一條大道,富麗堂皇的宮殿映入眼簾,看著有些不太真切,檀香木雕刻的飛簷,金黃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還有白雪相稱,晃的有些睜不開眼睛,這一切無不顯示著皇家的威嚴與尊貴。
“姑娘安好。”丹翠麵露笑意“臣為您引路。”
見是丹翠,內侍立馬識眼色的退下。
沈灼華一笑,“一彆多日,可還好?”
如今的丹翠乃司記,為數不多晉升為女官的掌事宮女。
六尚之中,尚宮局管理宮中大小事務,是內庭女官們的最好去處,司記乃正六品,多少女官在宮中熬了大半輩子也未必能得到的品階。
丹翠神色不變:“臣一切安好,勞姑娘掛心。”
這份差事,是沈灼華從皇後手中為她籌謀來的。
“宮中如何?”
年關將至,沈灼華忙著府中事務,對宮裡鮮少過問,如今得了空閒,總該好好問問。
丹翠腳步放慢,等到與沈灼華間的距離縮小後,才開口。
“太醫院口風緊,我也隻能從內務府的記事簿上窺得一二,往陛下那裡送的藥方有變故。”
“變了?”沈灼華忍不住皺眉,陛下本就靠那些藥吊著命,怎麼會變?
太子未定,沈淨遠和國公代為監事,宮中一片祥和,陛下再怎麼病重,也該能撐過半年。
可如今……怕是有異樣!
丹翠腳步頓住,看沈灼華反應,猶豫著開口:“……還有,承王如今正在宮中。”
沈灼華呼吸一滯,身體漸漸發僵。
她突然間有了一個荒誕的猜測。
沈灼華的嘴唇微微發顫:“就承王嗎?”
“不。”丹翠輕輕搖頭:“隨行的還有側妃。”
沈灼華的心隨著丹翠的話沉到底,心中的猜想在這一霎被證實了。
怕不是陛下的病已到了無法醫治的地步,隻待這江山易主。
思及此處時,沈灼華已走到了長春宮。
皇後不喜奢華,宮中的陳設簡潔而不失雅致,一路往裡,唯有經久不散的檀香,讓人聞之定神。
內侍側身讓開,沈灼華才慢步上前:“娘娘萬安。”
皇後端坐在主位上,手中把玩著一串佛珠,隻瞧她身量纖纖便可知她辛苦,更何論憔悴的麵容。
“灼丫頭起來吧,賜座。”皇後聲音溫和,語調卻低落。
“想來你應該察覺到宮中異樣了。”皇後垂眸,歎氣道:“陛下時日無多,本宮……”
沈灼華垂頭坐在一旁,沒有吱聲。
皇後強忍著淚水,眼中有萬般不舍,又輕聲道:“本宮與陛下年少相識,未曾想到了今日這般地步。”
她與皇帝少年夫妻,在這幾十餘年的歲月裡,二人相互扶持,她並不貪戀中宮尊位,惟願為皇帝分憂,皇帝久病不愈,她早就知曉。
隻是,若皇帝逝世,她膝下隻有一個女兒,母女二人又該何去何從?
巨大的空茫襲來,她不禁喃喃自語道:
“我該如何呢……”
“無論誰繼位,您都是嫡母,未來的太後。”
篤定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若想保全端安公主。”沈灼華淡淡道:“娘娘您當早做打算。”
沈灼華垂眸撇弄著茶蓋,品了口茶,溫婉笑道:“娘娘當年之恩,灼華時刻謹記。”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所以,她一定會保全皇後。
皇後閉眼支額:“可本宮著實是沒有多的心思來想這些事。”
作為皇帝的枕邊人,她卻不能揣測到聖意。
“您隻需在陛下榻前儘心侍疾即可。”
沈灼華起身走到皇後麵前,冷靜道:“娘娘,您若信我,便如實相告。”
皇後臉色微沉,下意識抬頭望向沈灼華,“好。”
“陛下可寫下遺詔?”
皇後搖頭。
“陛下的病如何?”如今的太極殿,也就隻有皇後能隨意進出,旁人自是打探不到消息。
“張太醫說,最多不過一個月。”沉吟片刻,皇後又道:“再過幾日,陛下怕是起不來身了。”
也算不上突然,外人不知,皇帝從入秋起便染疾,斷斷續續就沒再好過,日日進服良藥,身子早就不成了,又加上太後崩逝,憂思過度,病就更加重了。
如今,皇帝清醒的時刻不多,時常昏厥過去,她寸步不離地守在榻前,連皇帝心腹,醫術最高明的張太醫都束手無策。隻能儘力吊著一口氣,讓京都過個好年。
四下無人,沈灼華主動抬起皇後的手,安撫道:“娘娘彆怕。”
接著,溫潤的嗓音如同玉石金敲之聲落進皇後的耳畔。
“我幫您。”
沈灼華頓了頓,才開口道:“從今日起,我會一直住在宮裡,此事切不可為第三人知曉。”
雪霽初晴,日光落於雪麵,耀目生輝,雪光透過窗欞,斑駁陸離,輕柔地灑在沈灼華的發梢。
照著女子過分清麗的臉龐,那雙叫人移不開眼的深瞳裡,冷靜和狠厲交織,仿佛對這一場政權更替的凶險惡戰並不擔憂,反而還隱隱有些期待。
皇後眼神怔愣一瞬,很快便反應過來,鄭重點頭,“本宮如今能信的,唯有你了。”
她母家在皇帝登基前失勢,一個家道中落的皇後,若不是皇帝念著情分,早就被奪了中宮之位,如今皇帝賓天,她自然得為她的女兒掙。
沈灼華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品性上佳,又握著實權,憑著往日她冒雨救下沈灼華的恩情,定能保她和她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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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正午,沈灼華在長春宮用了膳,又覺得太過煩悶,便想帶著丹翠去禦花園透透風。
才剛出長春宮沒兩步,遠處急促的腳步聲愈發響。
“沈三姑娘,承王殿下有請。”一個身影走到沈灼華麵前。
“我同承王殿下沒什麼好講的。”沈灼華不再是往日謙和的態度,冷冷橫了麵前的人一眼。“你一個下屬也敢來攔我,不怕死嗎?”
江肅微微一笑,“姑娘,您當真以為您還出得了宮門嗎?”
“是嗎?”沈灼華神色冷淡微懨,“不如你帶我的屍首過去給你主子瞧瞧?”
“姑娘何苦置氣,殿下真的是有急事相商。”江肅知道沈灼華是個不好惹的主兒,隻能放緩語氣。“且王妃……”
不等他說完,沈灼華“啪”的一聲,伸手甩了他一巴掌。
音調極冷,語氣直白,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
“你也配提我阿姐?”
沈灼華徑直對上江肅微愣的目光。
一字一句強調:“彆讓我再從你嘴裡聽見我阿姐。”
江肅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嘴角的弧度也維持不住,呆愣在原地。
“我看當年還是手軟了。”沈灼華再度伸手,又扇了一巴掌。“你應該也去陪葬。”
沈灼華力氣不大,打人時隻不過是手臂輕輕一甩,一副天高雲淡的樣子,畢竟對麵不敢躲。
“屬下知罪,姑娘息怒。”江肅立馬跪在地上,低著頭不敢看沈灼華。
“你如此囂張地帶人來堵我,真當這天下已經是你家主子的囊中之物了嗎?!”沈灼華冷笑,“沒我沈家支持,我看這皇位他坐不坐得穩。”
一行人被沈灼華的臉色震懾住,不敢說話。沈灼華平日裡溫和慣了,此時方才讓人知曉,沈家後人的風範。
“姑娘息怒,殿下讓我轉交這個給您。”江肅從袖口裡拿出一枚玉佩,“那人如今正等著您去見。”
沈灼華目光僵硬地向下移動,隻看見刻著沈氏雲紋的玉佩碎了一角。
許久,她才啞聲問:“人呢?”
“重華殿。”
沈灼華沉默著將玉佩攥在手裡,半響,提起裙裾往重華殿去。
走進殿內,果然瞧見李元琛居高臨下望著她,手裡拿著一封文書。
這一屋子都是李元琛的人,皆佩著刀劍,丹翠沒見過這種場麵,臉色煞白跟在沈灼華身後。
沈灼華在此刻也依舊是鎮靜的模樣,側過手背擋掉下人送過來的湯婆子。
偌大的宮殿裡,隻聽見沈灼華說:“先見人。”
李元琛盯著沈灼華,緩聲說:“灼華,你如今還是不願意喚我一聲二哥嗎?”
李元琛穿著玄色親王服飾站在上方,聲音是寂寥的。
“我隻見人。”沈灼華嘴角微微勾起,輕聲道,“沒空和殿下敘舊,先把人帶過來。”
李元琛呼吸了下,沒說話。抬手一揮,江肅便從殿外帶來一個人。
女子一身粗布素衣,梳著簡單的發髻,見到沈灼華,含淚跪在她腳邊:“三姑娘!”
沈灼華愕然地低頭看向跟前的女子,立馬將人扶起來:“快起來,我哪裡要你跪。”
女子聞言一滴淚從通紅的雙眸中滑落:“三姑娘,紅芷愧對大姑娘,無顏再見您。”
紅芷望著上方的李元琛,目光中充滿憤恨:“若不是小主子還在他手中,我寧願去死也不願來拖累您!”
沈灼華不解:“小主子?”
紅芷是她阿姐的貼身侍女,能讓她稱小主子的隻有她阿姐的孩子,可當年一場大火,那孩子早已逝世。
“當年姑娘腹中乃是龍鳳胎,可因為小主子出生時兩眼瞳色不一,姑娘為保命,不得已才讓我帶著小主子遠走。”
紅芷說起當年事,激動不已。
世間安有兩全法,皇室容不下那個孩子,當年沈韶華不得已送走自己的孩子,派了最信任的侍女去照顧,可還未來得及告知家人,便命喪黃泉。
至此,紅芷帶著沈韶華唯一的骨血四處漂泊。
“我本想來尋沈家,可暗中一直有人在追殺奴婢。”紅芷聲音嘶吼著質問高台上的李元琛,“虎毒尚且不食子,殿下為何如此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