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神 他們在喝彩——潮汐神做出了抉……(1 / 1)

她在半空俯視著Hychdwn。

視角很快一變,輕輕巧巧落了地。

她成了第三視角,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著一切。

是自己。

她生得靈動高挑,又擅長與人打交道,父母不止一次地告誡她不要如此放得開,裝傻充笨才能活下來。可是女孩天生與萬物親近的本性掩蓋不住,那雙沉靜的雙眼爆發出的蓬勃生命力讓她父母愁眉苦臉了很久。母親曾試著用布條將它們蒙上,不許她出去,更不許她和祭司們說話,尤其是第三祭司。

可是她明明很好,算是祭司裡最好的了,和人說話都輕聲細語的,不像其他兩個老頭子,說話梆硬。但她沒辦法,隻能照做。父母開始忙著給她相親,隻要結了婚,便不能再嫁給潮汐神了。

可島上所有的男孩都對她敬而遠之,似乎大家心裡都默認她未來會嫁給潮汐神,根本沒有娶她的念頭。

族裡的女子自小就被教育要心靈手巧,要溫馴賢淑,潮汐神仁慈,隻要嫁了他,便能釋放海裡枉死的靈魂。還能保佑接下來的魚季收獲頗豐——全島都這樣說,向來如此。

亡靈回歸不是假話,她從門縫裡見過。那天夜裡村裡不許點燈,不許說話,隻能全村燃起火把守在海灣。月亮升到最高的時候他們就會出現,從海裡慢慢浮出,列著隊走上來。眾人須得給他們讓出條回村的路,待亡靈們全部進了各自的屋子,族人才鬆口氣,各回各家點燈團聚去。

從海裡上來的人,儀式後的第二天才能出門,變得寡言少語。可他們的家人似乎並不在乎,仿佛隻要有人在眼前,有個念想在身邊就知足了。

也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回來,沒個定數。沒有等到所盼之人回歸的人們,把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下一次的祭祀上。

“會回來的,都會回來的。”

很矛盾的是,島上的人安慰失去親人的族人,通常勸其“人死不能複生。”

可是人死能複生嗎?能,這個讓人複生的祭祀儀式真切存在。

也許因為這個,有人安慰死了人的家庭,臉上是掩飾不住笑的。仿佛家人死在海裡遲早能回歸,而生出一種莫名的優越感。

她看到阿婆,慈祥的老太太愛帶著她去淺水灣裡摸貝殼,一點一點磨個洞,用細繩穿好讓她戴在脖子上。自己走得很慢,對一切都很好奇,帶刺的麻葉,亂飛的蝴蝶,翹邊的樹皮,她都想去摸,甚至海水反射的陽光,她都能興奮地踩半天。

阿婆一點不催,慢慢跟在她身後,看自己停下,她也停,蹲下來陪自己一起看。

“這雙眼睛真好啊,”阿婆對自己的母親——她的女兒這麼說,“你那時候也這樣,看到什麼都新鮮個沒夠。”

“你啊,是我女兒的女兒,我們是世界上最親的人了。”

阿婆這麼和她說,這種感情刻在血脈裡,割舍不掉的。她半懂不懂,隻知道阿婆是很愛她的。

阿婆是村裡數一數二的航海向導,但有了她之後再也沒出過海。依稀記得某年,首領親自來阿婆屋裡,拉下臉好聲好氣商量,阿婆罕見地冷著臉,將她推出屋子。後麵說了些什麼,沒人知道。

阿婆還是同意出海了。

那次海難讓她再也沒有回來。

那年她10歲,拿著磨不動的貝殼,在海灣裡等了好久好久...母親自那天以後變得沉默。

“媽媽沒有媽媽了...”她摟著自己說,父親在邊上連聲歎氣。

自那次海難之後,出海的船隻就再沒幾艘回得來。祭祀一事更加得到關注,認為是潮汐神發怒,認為是祭祀儀式不合禮數。本隻需要挑一位合適的女孩即可,現在已增至兩人。

她甚至私下和可能成為潮汐神妻子的女孩子央求,在她們的丈夫麵前多說幾句好話,把她的阿婆放回來。

可她們都失敗了。

父母求她裝得呆傻一點,她隻能照做。

可14歲那年,她還是意料之中地被選上了。真到這一刻,自己反而不知是否該高興。另一個被指定的女孩叫烏蘇裡亞,頭發烏黑,眼瞳也是烏黑的,唯有嘴唇慘白。在宣讀消息的那一刻就軟了腿,一家人連哭帶喊。

父母商量著把她送走,遠離這裡,最終還是沒真的去做,被選中的人家若不表現得誠心誠意,極有可能被治個背叛種族的罪名。而在這種小島上,背叛種族足以讓你被吊在懸崖上暴曬至死。拋開這點不說,Hychdwn周圍百十海裡再沒有任何島嶼,她就算逃也沒地方去。

不願意裝呆是有原因的。她想成為潮汐神的妻子,自己又善口舌,如果她們不行,那自己一定可以換阿婆回來,可這話對誰都說不出口。

她沉默地坐在母親身邊,沒關係的,她在心裡說,我會沒事的,我會把阿婆帶回來。

母親在家以淚洗麵。第三祭司把自己拉走,講了好一會兒話——永生啊,疾病啊,說有個地方能恢複一切傷痛。自己聽一半漏一半,也許是某種安慰吧,她這麼想。

回去的路上經過祭司的屋子,母親極其憤怒的聲音傳來——她去找了祭司。

“你們答應過的!如果她在,她絕對不許你們這麼做!”

“可是那孩子太出眾了,我們沒有話語權。”祭司難得的好聲好氣。

第三祭司牽著她往前走。

“她早被選上了,”他倚在椅子上,似乎察覺到她離開了,獰笑快要掩飾不住,“你以為我們在等什麼。”

她沒聽到這句。

祭祀就在隔天舉行,在一處海灣。天剛蒙蒙亮,她就被拽起來,被人群簇擁著前行。被擠得難受,迫切地想找父母。一回頭,哄鬨的神聖人群安靜了,數百個人頭同時被木偶線牽著似的齊齊調轉方向,質問地盯著她。

她不知所措,隻能繼續往前走,於是人群又活過來,爆發出歡呼。

她被推到祭台中央——那其實就是一塊很大的木台。烏蘇裡亞也來了,和自己一樣已經套上了綴滿羽毛貝殼的奇怪衣服。祭司在她們裸露的部位抹了一層潮沙,有股刺鼻的辛味,黏在皮膚上很難受。

緊接著大祭司和旁邊人耳語幾句,對方欠身離開,後頭幾個待命的人突然莊重起來,扭頭走了。

片刻後,幾人托著兩隻小碗回來,分成兩波,一波向她,一波朝烏蘇裡亞的方向去了。

小碗被塞進她手裡,她低頭一看,眉頭微蹙。碗裡是少量黑色的黏稠液體,海風一吹晃起詭異的水波。

祭祀,似乎並不像她想得那般,但到底是哪裡不對,她說不出。

她好心去看烏蘇裡亞,對方嘴唇都在抖,臉色烏青,根本沒在乎誰往她身上抹什麼往嘴裡灌什麼。

她的父母臉色蒼白,在身旁嘴巴不停地動,像在囑咐些什麼。

她屏氣,一氣灌下,這東西又辛又稠,掛在嗓子裡。她劇烈咳嗽,喘不上氣。

岸上的羊皮鼓敲得愈發響亮,咚咚地像是敲擊她的耳膜。

儀式需要將入選的人浸泡在海水中,那些潮沙浸了藥水,附近幾海裡的鯊魚都會聞著味過來,祭司們認為鯊魚有靈性,尤其是雙髻鯊,長在頭部兩端的眼睛,被認為能讓跨越陰陽兩界的人看清回家的路。

誰吸引的鯊魚越多,誰便是潮汐神欽點的妻子。這個少女的家人就會得到族裡所有人的敬重,可以說是一輩子吃穿不愁了。在祭祀結束後的第三天,海上會起風暴,那些族人牽掛的亡靈們深夜便會從海裡走上來,和家人團圓。

她遲遲沒在人群中看到自己的父母,沒由來得警覺起來,父母似乎徹夜未歸...

有個男人走過來,是烏蘇裡亞的父親,過來將她摟到懷裡,不停摩挲她的後背,像是在安慰。“勇敢的孩子。”她聽到對方這麼說。

“你知道我媽媽在...”時間到了,鼓聲霎時間變得震耳欲聾,沒人聽到她說了什麼。祭司在催促,幾個人上來把無關的人拉開。繩子有自己拇指那麼粗,深紅色的。腳上被墜了塊大石頭,雙手被綁在身後。一共隻綁了三道,束縛了關節處。羊皮鼓的聲音撞著她耳膜,族人開始有節奏地喊著什麼,她聽不清了。

她抬頭看著站滿崖上的族人,又與幾百雙眼睛對視,那些眼神讓她不知所措——他們餓狼般的眼神——好像要從她身上挖出未來日子的口糧和懷念。

腳下的小門嘎吱嘎吱打開,下麵就是海水。她懸在空中,被繩子吊著緩緩浸到海裡,冰涼的感覺從腳尖逐漸浸到胸口,再到頭頂,最後整個人都進入寒冷之中。她有經驗地提前憋了氣。島礁族的孩子擅屏氣,至多可以憋四五分鐘。入水瞬間的耳鳴後隱約聽到誰嗚嗚咽咽的哭聲,很快就被族人的呼聲蓋住了。

她安靜等待著。潮沙死死黏在皮膚上,即使泡了水也沒有衝掉。一瞬間覺得自己像隻動彈不得的厚鱗魚。

海水很清澈。約莫過了一分鐘,幾個灰色的陰影從遠處遊來。是鯊魚!擺著尾巴迅速靠近了。為首的是隻雙髻鯊,它比五六個自己拚起來還要長,身上傷痕密布,長在頭部兩側的眼睛死死盯著她,說不害怕是假的,她感覺自己血液都涼了。另外兩隻是稍小一些的大白鯊。

幾分鐘內,鯊魚越聚越多,粗略估計已有上百條,有秩序地懸停在水中。

可鯊魚必須一直遊才能呼吸,它們怎麼能...

烏蘇裡亞沉在水裡完全沒有動作,好像已經嚇暈過去了,肺裡火燒似的疼,腦子脹得要炸開,要窒息了。

水中有絲絲縷縷的紅色蔓延開,島礁族的本能讓她瞬間覺得不對勁,掙紮著轉動眼珠去找這紅色的來源。是...是自己背後蔓延開的!

血...是血!怎麼會有血!自己根本沒有任何傷口...

她拚命扭著脖子去看背後,僵硬的骨頭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果然...有一大塊的猩紅色的血跡,是...是那個男的...烏蘇裡亞的父親...隻有他碰過自己的後背,原來不是安撫...是想把血...

自己是麵對著族人們下水的,誰都沒看到。

糟了!鯊魚聞到腥氣擺著尾巴遊過來,這隻體型不大,像是被派出來探路的。

她趁鯊魚遊過來打算一出溜咬她的勁兒,一頭重重砸在它鼻子上,像是在砸極其堅韌的橡膠,橡膠下埋著堅硬的骨,她給震得發昏。

好在她留了個心眼,那碗黑色的東西沒全喝掉,在舌頭下壓著,背對著他們時從嘴角漏進衣服裡。

鯊魚被砸得眼冒金星,甩甩頭貼著她身體往下鑽,沒有再張嘴撕咬,巡視領地似的繞著她看。

腦內突然出現大逆不道的想法,潮汐神一說,果真嗎。需要人血祭祀的神明,真是潮汐神嗎。

霎時間,喝進去的那部分液體在身體裡沸騰。明明在水裡,卻像被活生生扔進火堆。力量迅速流失,感官也遲鈍起來。

像是得了信號,鯊魚群一陣騷動。第二條,第三條,懸停在水裡的鯊魚們振力遊過來。尖牙切進皮膚,奮力地撕扯下一塊肉來吞進肚裡。肌肉要被拽離骨頭,鬆散地飄在水裡。血頓時染紅周圍一片。吞掉一塊,再來咬下一塊。她感覺不到一點疼痛,隻感覺到骨頭被拽離身體。貪婪的怪物們在猩紅海水中貪婪撕咬,她本能地開口大叫,自己的聲音完全消失了,隻有岸上的羊皮鼓還在咚咚作響。

他們在喝彩——潮汐神做出了抉擇,今年必將風調雨順。

大腿、腰腹、手臂,皮膚、肌肉、骨頭都被啃食掉。麻木看著鯊魚閃著寒光的牙齒切入身體,繩子被咬斷,自己緩慢往下沉。她無法思考了,所有聲音都在離她遠去。

最大的那條雙髻鯊飛速遊到眼前,所有正在撕咬的鯊魚都倉皇遊開,它大張著的嘴直直衝著她臉而來,周圍海水隨著發出詭譎的嗡鳴。

當時什麼也沒聽到,現在她聽清了,它說:

“離開。”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嗬...咳咳...她猛然驚醒,睜眼隻看到無邊的黑暗,她驚魂未定,渾身僵硬地躺著動不了。心臟跳得要從胸腔裡震出來。臉上濕乎乎的,一摸全是淚水。

她坐起來,臉頰淌下兩行清淚,墜進無邊黑暗中。

潮汐神,潮汐神,她喃喃自語。

...

那一年他們沒能等到死去的親人從海裡走出,全族亮著火把在海邊等了一夜,火光招來不少食肉的凶魚。實在反常,祭司們不得不連夜閉門商討——最後大祭司瘋癲無狀地撞開門。

“哈哈!好!它要來找你們了!它...它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