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正下著大雨,衙門內,一門之隔,值班守衛擁衣爐火,好不愜意。
‘哐哐哐’,夜裡醜時,官府衙門上的銅環被用力叩響,震翻了桌上茶杯,茶杯滾落,滾燙的茶水悉數倒在了守衛腿上。
他罵罵咧咧的起身,推開門,著實嚇了一跳。
一道閃電劈來,也讓他看清了叩門之人。
那人衣衫破爛,渾身泥土,似從地裡爬出來一般。他身上十來道深淺不一的傷口,泥水沾在傷口上,與血水混在一處,結上了厚厚的痂。
暴雨傾盆,電閃雷鳴,這哪裡是人,分明是前倆索命的厲鬼!
一開門,他眼前之人就瘋了似的往衙門裡衝,守衛被嚇得六神無主。那守衛大叫一聲,下意識猛的將門合上,被眼前之人擠進半個身子。
借著屋內燈火,值班守衛看清了那蓬頭垢麵下的那雙眼睛,他神誌尚存,近乎哀求道:“救我。”
守衛驚魂未定,小心的為他處理傷口,給他穿上了自己的衣物。
這人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氣,抱著湯婆子,過了一兩個時辰才漸漸神,其間,他嘴裡一直斷斷續續說著‘殺人滅口’,‘救命’,這一類詞。
守衛問他是誰也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隻好留他過夜,待天一亮,將他送入衙門等待大人定奪。
聽聞有急事,這總督倒也不著急,慢悠悠的梳洗,用了早膳後才姍姍來遲。
總督不來便不來,一來就出大事了。他一進門,見那在角落凳子上瑟瑟發抖之人嚇得連烏紗帽都要掉了。
他連忙扶正烏紗帽,聲音顫顫巍巍道:“快,快去請魏丞相來,去把這城中,最好的大夫都找來……”
此人不是彆人,正是謝侯獨子,當朝魏丞相,魏明遠的親侄子。
魏明遠姐姐體弱走的早,謝誨父親通房、妾室數不勝數,對這個兒子一直不上心。她無法,隻得將自己唯一的孩子托付給弟弟。
魏明遠姐姐身體不好,自覺與孩子見一日,便少一日,對這個獨子頗為寬容,也養成了他這一身惡習。
她走前,一直拉著自己弟弟的手,她說此子胸無大誌,貪圖享樂,劣根已定。不求他能做些什麼,隻想魏明遠護他平安活著,彆做出對不起列祖列宗的事。
下了早朝,得知消息的魏明遠一路催著馬車走快些,平日要走半個時辰的路,今日兩刻便走完了。
見到魏明遠,謝誨頓時兩眼冒光,滿眼都寫著三個字;‘得救了’。
他當真是害怕極了,將平日的修養、儀態通通拋諸腦後,不顧才包紮過的傷口跳下床,連滾帶爬道魏明遠身前,聲淚俱下,“舅舅,你可算是來了。”
魏明遠滿眼心疼,小心將他扶起,“出了什麼事,你慢慢說。”
“舅舅,有人要殺我!”
謝誨將前因後果一一道出,坐在他對麵的總督聽得聚精會神,一字不差的記錄細節,絲毫不敢懈怠。
越聽,總督頭上的汗就越冒,這事還真是棘手。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謝誨一日前在香影樓醉酒,受人教唆去了賭坊,被人出了老千,將身上錢財揮霍一空。
謝誨討說法未果,又受人挑唆,一氣之下掀了牌桌,厲聲痛罵他們拿人錢財害人性命,儘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若隻是如此,倒也好說,他畢竟有一個舅舅是當朝丞相,那些人總要給他麵子。
他下麵的一段話,不僅使自己深陷險境,更將魏家拉入漩渦。
“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暗中偷換砝碼,你們不僅砝碼是假的,錢幣,銀票,通通都是假的!誰知道你們還存了多少!”
謝誨指著在場的每一個人,“天衣無縫,滴水不漏是嗎?告訴你們,我舅舅早就在留意你們了,總有一日,我舅舅要把你們一鍋都端了!”
魏明遠從不和他說這些事,他什麼都不知道,原是亂說的。
說者無意,聽者卻有心。
很快,參與其中的權貴就都知道了這件事。
不出所料,那些人將他騙至郊外,欲殺人滅口。
謝誨僥幸逃了回來,夜半叩響了官府的大門。
“孽子!”得知他乾出這樣出格的事,魏明遠火冒三丈。
謝誨好酒色這事他知道,也儘力寬容,隻要謝誨不作出什麼過分的事,他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竟是染上賭了。
姐姐在天之靈若是看到,不知道要多傷心。
魏明遠忍無可忍,第一次動手打了他,“你如何有臉麵對列祖列宗!”
謝誨被打蒙了,哭的幾乎說不出話,“是,是侄兒不好,我,我,隻是,好奇,想去看看。”
魏明遠壓著怒氣道:“你說的這些事,可有證據?”
謝誨先緩慢搖頭,後整個人忽然一個激靈,“定是被我我說中了!”至此他還不罷休,又升高了音調,“他們心中有鬼,所以才要殺我滅口,一定是這樣!舅舅,我爹不要我,你可要替我做主!”
魏明遠氣的青筋暴起,太陽穴突突直跳。朝中弊病叢生,他推行改革已是舉步維艱。城中私鑄幣橫行霸道,魏明遠不是不知。他沒有一擊必勝的證據萬不願打草驚蛇。
沒有證據便是尚未定論,一切尚未定論,謝誨生怕舅舅不管自己,將猜測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總督在旁白紙黑字,一字一句的寫著。
魏明遠謹小慎微等待時機,他的侄子在衙門,在他麵前給他扣了這樣多頂帽子。魏明遠不怕樹敵,他隻怕不能還天下人一個清白。
見魏明遠不說話,謝誨接著哭道:“舅舅,你可要救我,舅舅,我娘臨終前將我托付給您,我隻有您一個親人,您不能不管我啊,舅舅!”
“閉嘴!”魏明遠再也忍無可忍。
在二人爭執並未注意到的角落,總督在一旁默默擦汗,他聽的頭大,將這蠢貨說的那些寫下來更是頭大。謝誨所說,是要白字黑子留下的,他這一寫,不想知道也要知道了。
該了解的都了解了八九不離十,魏明遠開口終止了這場鬨劇,將謝誨帶回府中。
臨行前,總督熱情相送。
魏明遠對總督道:“你辛苦了,我會查清,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總督恭敬行禮,“丞相英明,有丞相實在是我百姓之福。”
魏明遠又看了眼謝誨,咬牙恨聲道:“出此孽子,家門不幸,老夫無顏再立於此,這就帶他回府思過了。”
說完他狠狠瞪了謝誨一眼,“還不起來!難不成要我一路將你拖回府!”
此事對謝誨這衣食無憂,整日玩樂的少爺來說衝擊很大。他似乎還沒緩過勁兒來,隻是一瘸一拐的跟在魏明遠身後。
不一會,祁承安也得知了這件事。
“依殿下之見,此事是好是壞?”承墨問道。
若是日前他們力量能否與祁景舟及其身後的官員抗衡,祁承安還有所保留。今日事一出,他的把握便大上許多。
發現些民間鑄幣興許不足以,那麼,加上丞相侄子險些遇害呢?
答案不言而喻。
出乎承墨意料,祁承安搖搖頭,他說不上來。
好處是,此事牽連更廣,扯上當今丞相的侄子,在陛下眼裡也就更緊急。
至於壞處,程澈似乎,不想讓魏家牽扯進來。
祁承安問道:“程澈那邊可有動向?”
承墨答:“暫時沒有消息。”自家殿下近日時常提起程小姐,他已經習慣了。
可他不明白,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換做以往殿下早有打算,今日為何連是好是壞都說不出來。
殿門被叩響,府裡侍衛前來彙報,“殿下,來消息了。”
是程澈派人送來了消息。
字條上隻有短短幾個字:明日、卷宗、書院。
教書先生的聲音在程澈耳邊蕩來蕩去,一刻也不停。程澈心不在焉,望著窗外。
正值春日,春榮滿城。窗外柳嫩草綠,花叢蝶蜂飛舞,正是踏青的好時節。這些景色此時能入的了程澈的眼,卻入不了她的心。
坐在不遠處的魏遠洲趁先生不注意伸長手用筆杆戳了戳程澈,“你可聽說了香影樓被搜出私屯鑄幣一事?”程澈故作疑惑的搖了搖頭。
魏遠洲有些後怕,“我那整日隻知吃喝嫖賭的表兄因為說漏了這事被追殺,差點就回不來了。”
程澈驚訝,“竟有這事?”她的確驚訝,上一世不曾有謝誨一事,私鑄銅幣一事也不曾將魏家牽扯進來。
“我爹昨日親自去官府撈的人,我見表哥時都嚇了一大跳,身上十幾道傷口,全是刀劃的。換藥換的一屋子血腥味兒。”說著魏遠洲似乎又聞到那味道了,他一個激靈,起了滿身雞皮疙瘩。
先生發現了他們的小動作,轉身朝他們看去。
二人裝作思考的模樣,迅速拿起筆坐正。
待先生再次背過身去,程澈又道:“一會你要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魏遠洲方才急著拿筆抓到了筆頭,墨蹭了一手,他邊用衣擺擦手邊問道。
“我一會要溜出去一趟。”魏遠洲一聽就急了眼,“我的祖宗啊,我爹昨天才去官府接我表兄,還在氣頭上,我再惹出什麼是他不得扒我的皮扒了。”
“我還沒說完呢,一會巡查的人來了你幫我打掩護就行,不用你做彆的。”
魏遠洲鬆了一口氣,“那就這麼說定了啊,我隻幫你打掩護,彆的一概不能。”
程澈附和道:“是是是。”
今日書院恰巧有人巡查,待此人進屋,魏遠洲忙起身,站在先生和巡查之人身前就是一番恭維,將他們望向門口的視線擋的嚴嚴實實。
這確實是一個露臉的好機會,與這些學子的仕途息息相關。
不少學子也效仿魏遠洲走上前攀談幾句,倒是將先生和巡查之人圍了個水泄不通。
程澈看準時機,貓著腰朝門走去。
門口處也略顯擁擠,站著許多人。一學子被擠的向後一仰,魏遠洲迅速將他扶正,這才不至於撞在程澈身上。
程澈正慶幸著,身側又一人朝她擠來,她隻能躲,最終在距先生幾寸處穩住重心,堪堪停住,差一點撞在先生身上。
一番掙紮,她好容易才出了屋子。
書院清幽,青石小徑蜿蜒,曲徑通幽,池邊假山做堤,凝在荷葉上的露珠滑落池中,泛起陣陣漣漪,與池中紅鯉相映成趣。
程澈借樹木掩映,走的小心翼翼,終於繞道了假山後。
借著假山的掩護,程澈套上了那套前幾日便藏在假山縫隙中的黑色勁裝。
隻要再走過一條小路,就到她此番的目的地:圍牆。程澈藏身假山,借假山孔洞,小心觀察著灑掃之人的動向,欲趁其不備溜過去。
她上一世常和魏遠洲走這條路,從書院溜出去玩兒,為了方便翻牆,他們一起在這裡堆了些雜物。因不顯眼一直未被發覺。
雜物堆放與上一世彆無二致,很好。像上一世許多次那樣,她踩在每一個可以落腳之處,下一秒,“哐”的一聲,她踩錯了位置,踏在空箱子上,腿陷了進去。
到底是太久沒做這樣的事,生疏了。程澈想。
隻聽身後一聲:“什麼人在那!”那灑掃之人將這一切看了去,正往這邊趕來。
程澈忙拔出陷在箱子內的腿,爬上牆頭,在抓到的前一秒,翻了過去。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才下過雨,這牆頭上青苔有些多了。
程澈翻的太快踩在青苔上,腳一滑偏了重心。
以這個姿勢落地難免要疼上一疼。
還好牆不算高,橫豎也摔不出什麼毛病,程澈閉上雙眼,做好了摔在地上的準備。
預想中的疼痛並未襲來,倒是耳邊傳來不重不輕的悶哼。
程澈睜開眼,入眼便是祁承安昨日那身衣服,她竟是一個不注意,壓在了祁承安身上!還將他手中的卷宗撞落一地。
“好,好巧啊。”程澈哂笑掩飾尷尬。
“不巧,我就是來尋你的。”他聲音平靜,飄入程澈耳中。
程澈站在原地,尷尬的不知所措,血隻往頭頂湧。她怎麼每次見他都如此狼狽!
站在不遠處的承墨,看到另一個版本。
他家殿下在程澈摔在地上前,手中卷宗也顧不上管,忙一個箭步衝了上去,堪堪將程澈接在懷裡。
祁承安拍了拍身上的土,裝作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銅幣無論鑄造還是銷毀,都少不了煙霧和噪音。她知那鑄幣之處在城南陶瓷廠,卻需要祁承安的卷宗來確定位置。
功夫不負有心人,程澈在卷宗堆裡找到幾卷反應一家陶瓷廠近期煙霧過多,影響居民生活的。她拿給祁承安看。
祁承安看出來其中古怪,“製作陶、瓷器怎會隻有煙霧沒有噪聲?”
程澈答: “去城南看看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