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叁(1 / 1)

金銀闕 有錦來儀 3975 字 3個月前

所有人都把錯歸咎於父親,隻是因為外界一麵之詞,連元燁都認為父親是個惡毒的商人。

司徒馥有那麼一瞬間的後悔,不該相信元燁與其他大理寺的官員是不一樣的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與芝蘭同居則馨香,與腐臭為伍則亦腐臭。

元燁抿起了嘴,他未曾接觸過司徒馥的父親,但他卻與師傅提過一回,師傅隻讓他彆管,言其造孽。就連蘇尚都對他避而不談,很難讓他不會多想。若真是什麼好人,他師傅與蘇尚不至於如此態度。

“我並非詆毀令父,質疑司徒小姐。”

元燁說完後,便沒有了下文,因為他發現司徒馥紅了眼眶,已經將頭轉向了彆處。坐下許久的他,有些局促難安。他活了二十多年,從沒哄過女孩子,也未曾把女孩子弄哭……

突然,他站了起來。

背過司徒馥轉過身去,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許久未如今日這般暢快拉弓,司徒馥發現她的手臂早已酸痛,隻是精神一直處於高度緊繃狀態,所以才未察覺。現在靜下心來,疼痛便幾倍放大。

她望著元燁的背影,終是一言不發。

陣眼的中心是建在水中央的一座木屋。元燁率先下船,與上船前不同的是,下船時他很紳士地伸出手去扶司徒馥。

元燁一隻手拿著弓,一隻手抬起橫放在空氣中。

司徒馥亦不矯情,右手拿起首飾,左手伸出去搭在元燁右手小臂上。

這時,二人才發現,搭在小臂膀的手發著輕顫。

元燁彆開了眼,而司徒馥則毫不在意般下了船。二人一前一後進了木屋。

元燁將弓箭擱在桌子上,拿起一旁放著泡好的茶,熟練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屋內無人。但此處卻不像是一個無人居住的地方,因為屋內一塵不染。

應是隔段時間,就會有人來打掃。

“元大人貌似對此處很了解?剛剛在竹林的時候,我就有此疑問了。”

這個問題,司徒馥這是第二次問了。

元燁沉思了一會,道:

“這是師傅授我課業的地方,我在竹林學箭,在靜湖觀棋,在荊棘林煉心……在寺中念書解惑。”

在他說話期間,司徒馥已經坐在了他的對麵,又聽他道:

“茶是我早上泡的,要不要也來一杯?”

顯然,他不想說再多了,也不希望旁人多問。

司徒馥伸出手去:“恭敬不如從命。”

她飲完了一杯,先苦後甘,解渴沁脾,便又伸出手去,杯子裡的茶水已空,她語氣俏皮道:

“可否再向元大人討一杯?”

元燁彎了唇角,一言不發給她又倒了一杯。二人相處和諧,完全忘記了剛剛的不愉快還有隔膜,倒真有幾分忘年交的愜意。

一旁擺了棋盤,二人尋思著黑衣人找不到此處,便開始下棋,勢必要分個高下。

元燁看著司徒馥的棋路,覺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熟悉是因為他擺的棋局,司徒馥都能輕易化解,而一些他改編的棋局,雖然也花了司徒馥一些時間,但最終還是會被司徒馥那熟悉又陌生的解棋方式破局。

不知不覺,外麵的天已然黑透,淅瀝瀝淅瀝瀝窗外居然還下起了雨。元燁額頭冒著細汗,司徒馥等他布局的期間,走至窗邊,伸出手去,望著外麵的烏黑,聽著雨聲,任風雨吹落在自己的臉上、手上還有衣裙上。

司徒馥並未催促元燁,她隻懂破棋局,不懂布棋。雖然破棋簡單,但不代表布棋也簡單。許是看了許久,有些無聊,她便在屋內隨便逛了逛,見棋盤後置了一塊屏風,好奇便走了過去。

卻見身後一排排都是書,還有一張細長的小方桌。上麵還有筆墨紙硯,司徒馥走近一看,上麵題了一聯:

觀山觀水觀人心難測

求名求利求萬古春秋

題得不好。司徒馥想。譬如上聯,既然已經決定暢遊山水,遠離俗塵,又何必去想人心如何?再如下聯,求功名利祿,求流芳百世春秋留名,既如此,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又如何能隱逸山水?

隻看了一眼,她便移開了視線,轉而望向身後的書架。她隨手抽了幾本,皆是她曾看過的書籍,隨手翻了翻,她就放了回去。

突然一本厚厚的泛黃書頁,連表皮的殼都掉了大半的書,闖進了她的視線中,是一本筆記古紮,作者是三個前朝的女性:陳殷氏、孟謝女與蔡梅氏。

女子的身份地位一向低微,能著書流傳更是少之又少,其中不乏名門貴族之女,普通平民的機會更是微乎其微。

司徒馥好奇,究竟是什麼讓這三個不同朝代的女子,前赴後繼也要完成這本古紮。

帶著好奇,她翻開了第一頁,上麵記載:

世上不公事,女之半。

司徒馥一眼便被吸引,繼而又翻了幾頁。

婚喪嫁娶倫理綱常,男主女從,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女附之父、附之夫、附之子,行不軌則死,端不正則死,德有失則死,苛刻異常。無問,無容,無理,無論。女之位,低。女之德,高。觀此,餘有三問:一問爾何來?二問爾何養?三問爾何否?

故著書立說,筆記以求解惑。

這本古紮,與她的許多想法不謀而合,但是內容有很多“離經叛道”之言。司徒馥一直感慨自身,但從未否認世道對於女子地位的看法。

對此,她先是覺得這本書超脫倫理,再是覺得自己的局限。裡麵有很多的思想解開了她一直以來的疑惑,不知不覺,天大亮。

元燁布了一夜的棋局,而她看了一夜的筆記古紮。當她看完最後一頁的字後,恰好聽見元燁尋她的聲音。

煤油燈已燃儘,原來,雨停了,風儘了,空氣中泛著潮濕。

司徒馥應了一聲,便合上書,理了理身上的裙子,疾步走了出去。

元燁花了一晚上布置的棋局,相比較前幾局顯然難度上升,她看了大致一柱香的時間,心裡已經有了打算。然她還未開始破棋局,便被外麵一道尖銳的聲音打斷。

司徒馥放下執起的棋子,與元燁對視,疑惑道:

“你不是說黑衣人找不到這裡嗎?”

不是問責,不是打趣,純純是出乎意料,司徒馥也不知道為什麼如此信任元燁。

外麵又響起剛剛那道尖銳的聲音,這回二人聽得真真切切:

“元大人,您在此處否?雜家奉命來接大人。”

司徒馥輕笑一聲,看向元燁的眼神意味不明:

“雜家?是宮裡的太監?奉命?想必是奉陛下的命了,元大人,您前途無量啊,能不能幫幫草民,就像元家案一樣,也幫司徒府走出困局……救救司徒家?”

司徒馥沒有求元燁救她自己,而是說救司徒府,在她看來,那些明知繼續留在司徒府會有性命之憂也從未想過要離開的下人,她的命不比他們高貴多少。再者,她從未求過任何人。

元燁沒有正麵回應,因為蘇尚不止一次阻止、告誡甚至怒斥他乾涉有關司徒馥的任何事情。

他誠實道:

“抱歉,我不能答應。”

司徒馥覺得自己已經如此低聲下氣求他,卻依舊被拒絕,臉色變得蒼白起來。一夜未眠,一時急火攻心,緊繃的弦,在此刻突然崩斷,世界一片黑暗,她……暈倒在地。

元燁看著地上的司徒馥,內心糾結,眼神複雜。一雙手來來回回猶豫半響,良久,他轉身去櫃子裡取了一件月白披風罩在了司徒馥身上。

他俯身抱起了司徒馥,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門,朝著外麵走去。遠遠地,外麵有條小船靠近,大概載了四人。

蘇尚與一個帶刀侍衛,還有一個太監,另一個居然是……蘭陵笙。

蘭陵笙身上掛了彩,有被荊棘條鞭打出的傷痕,還有刀傷和箭傷,右臂上甚至還插著半截短箭。他臉上沾染上了泥汙,衣服亦是濕了大半,頭發亂糟糟的,整個人異常狼狽。

蘇尚看到了站在木板上的元燁,見他安然無恙,身形不由得放鬆起來。可待他看見元燁抱著的人後,眼睛突然眯了起來。雖然有披風的遮擋看不清臉,但還是能猜出這就是司徒馥。

蘭陵笙喊了一夜,嗓子早就啞了,但是認出司徒馥的這一刻,他還是紅著眼睛,朝著披風蓋住的人喊了一聲:“阿馥!”

他不再開口,卻在船靠近木屋的第一時間上了木板,帶著傷跌跌撞撞奔向司徒馥。他弓著身子,掀開了披風,滿是傷痕的手指探向司徒馥的鼻息,見她還有呼吸便鬆了口氣。

蘭陵笙朝著元燁啞著嗓子道:“把她還給我!”

元燁沒有理會他,可蘭陵笙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他單膝跪在了地上,嘴裡吐出了一大口黑血,是誤入毒林時染上的毒。他一直撐著來見司徒馥。人見到了,然他卻撐不住了。

或許,命運本該如此吧。他總是錯過她。

在她去江南的前一天,他未理會她的暗示,他想著他們還有很多個很多個以後,那時珍惜卻不珍視,錯過了最好的時機;等到三年了無痕跡,他才明白他到底失去了什麼。

他若不賭氣,便還能好好看著她,也不會在她出事後這般無助,第一次,他渴望權。

曾經他以為隻要他足夠紈絝,就能讓司徒馥配得上他,現在他發現自己可笑至極,沒有權利他護不了她,也給不了她要的任何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