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二十年春,漠北烏蘭塔拉草原深處。
符陟雲一身黑甲伏在草地上,嘴裡叼著根枯黃的草杆,胳膊下夾一把長槍,正伸手從兜裡掏出一塊臟兮兮的絨布。
今夜無星無月,還起了霧,五米外便人畜不分。她睜眼瞎似的摸到槍頭,順著槍杆一路擦下去,槍尖便不小心戳到了前麵人的腰上。
“乾什麼呢!”她大哥符令則捂著腰回頭,壓低聲音斥道,“一會兒就要打仗了,你給我老實呆著,要是被漠北人發現了怎麼辦!”
符陟雲吐掉草杆,噌噌往前爬了兩步,抬起下巴點點幾裡外照亮半邊天的漠北王庭,低聲笑道:“怕什麼,漠北人今日過祭火節,熱鬨得很,連王庭外的守衛也鬆懈了許多,不然怎麼能讓咱們摸到家門口呢?”
符令則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這家夥倒是膽大包天,但他身為統領前鋒營右翼的裨將,奉命率軍埋伏在此,就是怎麼謹慎也不為過。
剛要繼續教訓她兩句,符陟雲卻突然低下頭,將符令則的腦袋也一起按了下去:“噓。”
幾息之後,“嘚嘚”的馬蹄聲傳來,漸漸朝右翼眾人埋伏的地方靠近。雖然夜黑霧深,來人的身形都不可見,但能在王庭周圍肆無忌憚縱馬馳騁的,除了巡邏的士兵不作他想。
此時還不到出軍的時機,就算她們殺了這漠北士兵,王庭也必定會很快發現不對,屆時整個戰術都要毀於一旦。
耳聞馬蹄聲越來越近,右翼將士都捏了一把冷汗,內心暗暗祈禱。符陟雲心跳如擂鼓,微微弓起脊背,將長槍抓在手裡。
雖然今晚能見度極差,但隻要此人再向前十步,也必定能從各種蛛絲馬跡中感知到前方有異,不如趁他還沒反應過來,先下手為強!
一步、兩步......眼見十步就要走完,符陟雲正準備撲出去滅口,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喊聲,似乎是在叫人回去。
馬蹄聲一頓,那漠北人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兒,隨後便匆匆掉頭離去。
直到馬蹄聲消失,眾人才齊齊鬆了口氣。符陟雲驚覺背上又冷又濕,伸手一摸,發現衣服竟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縱然是虛驚一場,符陟雲也心有餘悸,不敢再亂說話。她匍匐回自己的戰馬身邊,貼著馬腹汲取熱量,靜靜等待戰機。
過了一會兒,出去傳遞消息的斥候輕手輕腳潛了回來,向符令則彙報:“將軍,左翼和中翼皆已埋伏好。裴將軍有令,寅時二刻(淩晨三點半)以軍號為信,發起進攻。”符令則聽罷,吩咐副官傳令下去,全軍待命。
符陟雲閒極無聊,不由得回想起這一年的行伍生涯,原是起因於漠北對晉朝邊境十年的侵略。
為了徹底平定西北,皇帝一年前欽點左武衛大將軍趙恒為行軍元帥,征兵擴軍北伐。符陟雲纏磨母父和兄長許久,才得以十四歲稚齡入伍。
斥候嘴裡的裴將軍名為裴世昭,是符令則的直屬上司、統轄中軍前鋒營的主將。本次作戰就是由裴世昭打頭,其他幾軍殿後策應,旨在搗毀漠北王庭,徹底結束北伐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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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霧氣散去,鬨騰了大半夜的漠北人紛紛陷入了沉睡,且比平常要睡得更沉,正是偷襲的大好機會。
右翼眾人耐心地等了許久,直到寅時二刻,西邊不知何處乍然傳來三道洪亮急促的號角聲,是前鋒營主將裴世昭通知左右翼一同發動攻擊的信號!
聽到號角聲,將士們精神一振,紛紛拿起武器翻身上馬,向王庭奔去。
在王庭守衛眼裡,這場麵簡直堪稱驚悚——原本寂靜無人的草原上,不知哪裡傳來隱約的聲響,隨後竟有三隊騎兵如鬼魅般從夜色中湧現!
三支隊伍縱馬疾馳,沒多久就彙合成一支足有上千人的騎兵。馬蹄聲滾滾而來,急若驚雷,引得大地震顫。還不待王庭守衛們反應過來,黑甲覆身的騎兵就已出現在眼前,仿若死神即將收割他們的性命。
站在瞭望塔上的守衛大驚失色,正要敲鼓示警,一隻飛箭不知從何處射來,穿心而入,將他牢牢釘在了鼓架上。
火箭如流星,落入營帳中,無數人被馬蹄聲從深眠中驚醒,又被火焰與濃煙所嚇,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營地中陷入了一團混亂。
在這樣的情況下,前鋒營如一把尖刀般插入王庭,險些就直接衝到王帳門前,嚇得各處守衛拚命向王帳聚集,前鋒營瞬時壓力大增。
符陟雲跟在符令則身邊,長槍橫掃,將射來的冷箭一一打落。見符令則這邊尚有餘力,而右翼許多將士卻因敵人太多而左支右絀,陷入險境,便一時忍不住出手相幫,不知不覺就離符令則越來越遠。
按照原計劃,此時該有崔原所率的右軍先鋒從另一側趕來支援,兩麵夾擊,將躲在王庭中的呼邪單於包了餃子。再等後方大軍殺到,此戰就可塵埃落定。
可左等右等,隻見漠北軍越聚越多,且逐漸有了章法,顯然是已經從夜襲中反應了過來。
漠北王庭號稱三萬大軍守衛在側,若是隻靠他們這區區千人拚殺,再等不到援軍,隻怕要全軍覆沒於此。
主將裴世昭驚怒交加,一時之間生撕了崔原的心都有了。但見同袍一個個倒下,援軍久久不至,隻得咬牙吼道:“撤!”
一聲令下,前鋒營兩翼迅速收縮,後軍變前軍,如尖錐般刺向漠北軍還沒來得及圍住的缺口。
而漠北軍也同時接到了留人的命令,頓時也衝殺得更加勇猛。這般以命換命、奮不顧身的打法雖不能完全拖住前鋒營的腳步,但卻不可避免地給他們造成了更大的損傷。
此時,跟在右翼外圍,被敵軍纏住的李明樂可謂舉步維艱。
她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又是新兵,衝勁有餘,耐力不足,衝殺到現在連砍刀都卷了一把,漸漸覺得手中新搶來的刀似有千斤重。
可敵人卻從四麵八方湧上來,才勉力架開一個敵兵的長槍,又見一道雪亮刀光兜頭劈來,卻已經是避無可避。
她心下一陣絕望,正要滾下馬去,卻隻見千鈞一發之際一箭射來,擊碎長刀後去勢不減,直直插進了那敵兵的眼窩裡。
符陟雲縱馬從後方趕來,長槍一震將擋路的三人掃下馬,對右翼眾人喝道:“快走!”
眾人見來了強援,紛紛精神一振,跟著符陟雲又衝殺了一會兒,總算是衝出敵陣,向來路逃去。
一脫困,符陟雲就撇下李明樂等人,迅速朝著指揮右翼的符令則身旁趕去。
李明樂一愣,仔細打量了一下符陟雲的盔甲,似乎與普通士兵不同,仿佛是親兵的形製。身為親兵,卻棄上司於不顧,跑來保護普通士兵......李明樂的臉色古怪起來,心中又是奇怪又是擔憂。
見符陟雲歸位,符令則提了半天的心總算落回了肚子,一時恨不得頂著風沙大罵她幾句。戰場如此凶險,這兔崽子卻仗著武藝好隨便亂跑,萬一有什麼閃失,他這個做大哥的要如何與父母交代?
符陟雲也知道自己行事魯莽,但她此時也像裴世昭一般憋了一肚子的火,打馬追到符令則身旁,大聲喊道:“崔原那狗東西人呢?!”
符令則一槍捅穿一個敵軍的喉嚨,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血汙:“那不是你該管的!跟緊我!”
沒跑出多遠,卻聽到東南側號角連響。裴世昭回頭看去,隻見代表右軍的飛鷹旗迎風招展,卻是援軍姍姍來遲。
電光火石間,裴世昭就想明白了崔原的如意算盤——
右軍故意來遲,前鋒營必定會孤立無援、陷入苦戰。
若前鋒營沒能及時突圍,魚死網破之下必定大量消耗敵軍力量,便於他們後來居上、漁翁得利;
若前鋒營能夠突圍,隻要及時支援,屆時漠北軍的大部分注意力和兵力仍膠著在前鋒營身上,崔原就可攻其不備、直搗王帳。
其間齷齪心思不過“搶功”二字,甚至時間也掐得恰恰好,正好踩在可能被責罰的底線上。若是他們抓了呼邪單於,立下大功,這些細節怕是更沒有人會追究。
裴世昭掃一眼跟在自己身後的前鋒營,借著暗沉的天色艱難分辨,方才前鋒營隻憑千人鏖戰萬人,至少有幾百人再也沒能衝出重圍......
裴世昭心頭滴血,可為了戰局,為了不辜負同袍的犧牲,隻得咬牙命令前鋒營掉頭牽製住追趕他們的漠北軍,為右軍減輕壓力。
戰局瞬息萬變,普通士兵身處局中,隻知聽命行事。而符陟雲跟在符令則身邊,卻比一般的士兵看得更清楚,見此情況更加火冒三丈。
說好的三軍合圍,功勞平分,誰料到崔原為了搶功竟拿同袍的性命當誘餌?
好,既然你要搶功,那我就搶給你看!
符陟雲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雙腿一夾馬腹,陡然提速,脫離大部隊就殺進了敵軍陣中。
她天生神力,又自小修習槍法,武藝堪稱高強。此時激憤之下越眾而出殺入敵陣,一杆銀槍舞得密不透風,直殺得以勇猛著稱的漠北人都紛紛膽寒,三尺之內莫有敢近者。
符令則又被他這個妹妹兼親兵扔在了身後,驚怒交加地叫道:“陟雲!!”
見符陟雲頭也不回,他趕緊點了身邊幾個親兵:“快去追!把她給我帶回來!”
幾個親兵領命而去。不遠處的李明樂眼見符陟雲還在不要命地朝王帳衝殺,猶豫一瞬,也咬牙跟了上去。
有符陟雲在前方利劍般劈開敵軍,李明樂和幾個親兵堪堪趕上,然後發現這個祖宗真是憑著一腔孤勇就打算單槍匹馬去拿呼邪單於的人頭,不由得大驚失色。
雖然不得不承認符陟雲小小年紀就有萬人敵之勇,但前方敵軍上萬,他們與王帳的距離何啻天塹,這與送死有什麼區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