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案(1 / 1)

月上中天,夜闌人靜。

葉夷簡待在暗巷的馬車裡,偷偷地撩開了耳側的簾子。

寂靜的巷子深處,兩盞燈籠慢悠悠地晃著,葉夷簡略微不耐地“嘖”了一聲,暗罵封令鐸好歹封侯拜相見過大世麵,怎麼一遇到女人的事,就活像個急急慌慌的毛頭小子。

都說了小心為上、隱秘行事,這人還敢拋頭露麵地騎馬過來,生怕人不知道他當朝封相,蒞臨閩南路微服私訪似的……

關鍵是也快不了一炷香的時間。

葉夷簡在心裡罵得起勁,眼見側門上的燈籠晃了晃,從裡麵行出個頎長的人影。

心頭一緊,無奈又搶不下蠢馬嘴裡的簾子,葉夷簡隻得貓腰躲在車窗下,對著外麵“喵喵”叫了兩聲。

清冷的月華從頭頂灑落,葉夷簡抬頭,看見臉色沉黑如墨的男人。

雖說兩人從小熟識,長大共事,但葉夷簡自問也很少見封令鐸露出這副神情,除了軍臨城下、八麵埋伏的時候……

沒想到神擋殺神的封相竟也會吃癟,葉夷簡心頭暗爽,眼神忍不住往他頭頂瞟去。

“何事?”

言簡意賅,一聽就是沒心情聽他叨叨。

葉夷簡端起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情,伸手延請他上車談事,封令鐸撩袍行了上去。

然他甫一落座,身旁之人便立馬換上三姑六婆安慰人的語氣,拍著封令鐸的肩對他道:“凡事你往好處想,或許她真以為你死了也不一定。”

封令鐸側頭乜他,一副“不會說話你可以不開口”的神情。

葉夷簡故意忽視,嘴裡還振振有詞,“我方才還問了她兩句關於她亡夫,就是你的事。”

他看封令鐸一眼,又繼續道:“她說她還在窯廠後麵的山上給她亡夫,就是給你,修了個衣冠塚。我方才也遣人去看過了,有是真有,隻是那衣冠塚常年無人打理的樣子,現今墳頭已是綠窪窪的一片了。”

“葉德修,”封令鐸幽幽地開了口,冷眼注視身旁那個喋喋不休的人道:“我看你字什麼德修,不如單字修好了。”

“哈?”葉夷簡不解,卻聽封令鐸道:“因為缺德。”

“……”葉夷簡被懟得噎住,眼神泛虛,“我這不是在開導你嘛……”

封令鐸冷笑,“你這樣待在大理寺真的沒問題麼?人犯就沒有因為受不了你這張嘴,公堂之上暴起行凶的?”

葉夷簡“咳咳”兩聲,老實閉嘴,不吱聲了。

封令鐸白了他一眼,說回正事,“這案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葉夷簡故作深沉地歎氣,“這可就說來話長了。”

“那就長話短說。”

“哦。”葉夷簡摁下看熱鬨的心思,一言以蔽之,“簡單說,就是一樁地方豪強傳統官府,上瞞朝廷,下欺百姓的事。我下午已經派人去打聽了,這種案子閩南路每年都有幾起,無一例外受害者都是些外地來做生意的外商或者行商。”

他頓了頓,又道:“這作案手法呢也不複雜,就是對那些不聽話、不肯合作或上供的商戶,他們就先派人去簽個大額訂貨契書,等到商戶送貨的時候,再安排山匪去截貨。接著便以對方拖延交貨違約為由,收取高額違約金。”

封令鐸聽得眉心一蹙,“沒人報官?”

“有啊!”葉夷簡答得認真,“那姚月……姚師傅不就報官了嘛?可是你看,最後就弄成這個樣子。”

封令鐸聞言沉默。

葉夷簡也是語重心長地歎了一聲,道:“這案子倒不難判,難的是,你猜他們是如何做到這官、匪、商,上下聯通、沆瀣一氣的?光是這勾結山匪一項,往小了說叫窩藏包庇,往大了說,那可是謀反。而如今的閩南路,更是鐵板一塊,我敢說就姚師傅那案子,若不是我及時把人帶走,下午延後再審,她晚上就能不明不白地死在大牢裡了,你信不信?”

“哎……”葉夷簡歎氣,“說不定這一趟,你我都是凶多吉少、有來無回。”

話落,葉夷簡抬頭對上封令鐸的眼神,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怎麼給忘了,身邊坐著的這位不是彆人,可是曾隨皇上起義,出將入相從無敗績的大昭戰神封令鐸。對他來說從沒有什麼有來無回、凶多吉少,大不了長劍一拔,殺出去就是。

可葉夷簡當即按住他,“你彆激動,閩南不是不能用武,可倘若戰事一發,黎民受苦不說,北邊的前朝餘部一直對大昭虎視眈眈,南邊還有蠢蠢欲動的倭寇,天下才定不到兩年,皇上的意思也是智取為上。”

封令鐸麵無表情地甩開葉夷簡的爪子,冷聲道:“本官好歹是官拜二品的參知政事,你說的這些,本官會不知道?”

得,這人又擺出架子自稱“本官”了,葉夷簡卑微地笑笑,不說話。

“說吧,你打算怎麼做?”

終於等來這句話,葉夷簡開門見山,“我打算將計就計。”

他解釋,“如今我已暴露身份,不見得是件壞事。我在明,假意騎牆和稀泥;你在暗,從內部撕開口子,能策反的先策反,能招安的先招安,強大的敵人逐個擊破,這還是你曾經教給我的。”

“嗬……”封令鐸冷笑,“所以就是虛與委蛇的吃喝玩樂你上,正兒八經的累活我乾對吧?”

怪不得這人一聽說衙門出事就跑得飛快,合著是在這兒等著算計他!

“……”葉夷簡乾笑兩聲掩飾心虛,很快又態度淡然地道:“封相金尊玉貴,能夠蒞臨指導下官公務已是榮幸,怎可再勞封相費心,不過……”

他為難道:“就是這暗處的活兒,多多少少要同商會、官府打交道,現在姚師傅又是這幫人的眼中釘,若是交給彆人來做,拿捏不好分寸,隻怕姚師傅還是得吃些苦頭的。”

言訖,他故意看封令鐸一眼,卻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冷淡反問:“這又關我什麼事?”

“是是是,”葉夷簡聽出話外之意,趕緊順杆子附和道:“您堂堂封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生得一表人才,前途又不可限量,連公主都仰慕你,想要什麼女人找不到?何必為了一個鄉下丫頭勞心費……”

沒說完的話梗在喉頭,葉夷簡被封令鐸的眼刀殺得噤了聲。

“明日的堂審,你準備如何?”

葉夷簡清清嗓,老實道:“我猜下午我帶走姚月娥後,對方可能已經做好了讓人給陳方平替罪的準備。這也是對方借此試探我態度的契機,我隻能睜隻眼閉隻眼先糊弄過去。”

“那她呢?”

葉夷簡一怔,當即就明白封令鐸口中的這個“她”指的是誰。

切~還真以為這人斷情絕愛心如止水,結果還是猴子戴麵具——裝給人看的。

身旁投來頗具壓迫感的眼神,葉夷簡收起腹誹,回到,“我到底還頂了個欽差的身份,他們再怎麼也得給我幾分薄麵不是?再說了。”

葉夷簡道:“你那姚師傅人厲害著呢,在我之前就派人去請了薛清,薛清你還記得吧?就是初來嘉禾之時,我們一起見過的那個皇商。陳方平說的那批來路不明的木柴和泥料,其實全是薛清貸給她的。”

“什麼?”封令鐸愕然,“薛清為什麼幫她?”

“這我怎麼知道?”葉夷簡瞪眼胡謅,“許就是姚師傅貌美如花、人見人愛,招人喜歡咯!”

果然,封令鐸聞言,臉色霎時又黑了三分。

扳回一局,葉夷簡暗爽,假惺惺寬慰封令鐸道:“你放心吧,明日升堂他們不會對姚師傅怎麼樣的。”

他看了看天,又道:“時間也不早了,我先送你回梅幽巷,我從今天起要住到官驛去了,你自己小心點。”

眼前之人卻一副並不領情的模樣,兀自撩簾下了車,翻身上馬。

葉夷簡這人雖然嘴欠,但他方才有一句沒有說錯——他封令鐸出生將門,天資聰穎,弱冠之年入仕為官,不過四載便是出將入相。他的人生除了幼時祖父遭人陷害家道中落,可以說事事順意,前途無量。而今他竟為著個十兩銀子買來的女人生氣,真是活回去了。

一個女人而已,不至於,真的不至於。

今日的失態,隻是因為他的驕傲和尊嚴受到了挑戰,僅此而已。

他倒要看看,若是沒了他,姚月娥到底會把自己弄成個什麼樣子。她會哭著回到他身邊,祈求他的憐憫。到時候,他一定變本加厲地還回去。

思及此,封令鐸夾緊馬腹,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

次日巳時一刻,嘉禾縣的衙門再次升堂了。

許是因著昨日鬨出的動靜太大,今日的堂審圍觀百姓隻多不少,還有好些人是聞訊專程從鄰縣趕來聽審的。

正對公堂的儀門外,一排漆木柵欄將人群隔開。隨著衙役的唱報,葉夷簡、徐知縣、還有建州府王知州一同從屏風後行了出來。

今日縣衙升堂,葉夷簡雖官職最大,但同王知州一樣,隻能旁聽,徐縣令恭敬地派人搬了兩張圈椅過來。

葉夷簡與王知州相互延手致意,撩袍坐下了。他回頭,卻見一名身著布衣的小吏手捧盤托,奉茶而來。

他垂眸一看,發現是清溪縣產的烏龍茶,而葉夷簡喝茶喜香,隻喝花茶。可沒等他推辭,那名小吏隻快速將那茶盞一端,露出茶船和杯底間的一枚帝王綠翡翠玉佩。

葉夷簡當即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昨日他將姚月娥送去蘭苑之後,便大張旗鼓地下榻了官驛,再然後,他雖半夜喬裝從官驛去找了封令鐸,但並沒為了姚月娥再做些什麼。

故而徐縣令和王知州大約也是從中猜出幾分他的用意,今日用了個誰也料想不到的方式試探。倘若他不接受,叫小吏換茶就是。

葉夷簡心領神會地微挑唇角,示意小吏將茶水放下了。

一切就緒,姚月娥和陳方平兩名原被告便被帶到了堂前。

徐縣令知道,姚月娥女扮男裝敗壞風紀的事沒有證據,如今便順水推舟地送了個人情,稱昨日那名證人已向官府自首說謊。

一聲令下,那人被衙役帶上來認罪畫押,押去堂下挨板子了。

而姚月娥訴陳方平監守自盜、故意構陷之事,徐縣令命人當堂按姚月娥所求,查閱了甲方的賬本和屋契、租契,證明這些店鋪乃甲方獨自所有,與陳方平沒有絲毫關係。

姚月娥初聞時不信,但不過多時便平靜下來,大約是想通了這裡麵的門路。

既然陳方平串通了官府,那麼由官府出麵重新做一份契書根本不是難事,雖然紙張是新的、日期是假的,但隻要蓋在上麵的官印是真的,那除了經手人,便沒人能說這份契書是假的。

而關於山匪一事,縣衙也改口稱此番確為意外突發,根據契書約定,應當予以姚月娥責任減免,不必承擔違約責任賠償。

案件至此,也算是各打五十大板,拿出了息事寧人的態度。

徐縣令將手中案卷擱於公案,恬不知恥地問姚月娥對這樣的判決結果是否滿意。

姚月娥心中不忿,但現實難以扭轉,隻能悻悻地閉口不言。

徐縣令有些尷尬地笑一聲,偷瞄一眼坐在堂下旁聽的葉夷簡,見他沒有異議,便大膽將驚堂木一拍,宣布案件就此了結。

就在此時,一時安靜旁聽的王知州卻突然問姚月娥道:“聽原告說,你的窯上新購置了一批原料,卻又拿不出購買憑證,可有此事啊?”

話落,倒是葉夷簡被問得一愣。

按照大昭的律法,木料砍伐買賣需要官府出具的許可,而相應的商業行為又涉及州府稅收,確實是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問題。

王知州此時將這個問題拋出來,若是姚月娥沒有準備,偷伐官木證據確鑿;若姚月娥有所準備,對方正好借此機會探探她的底細和後台,知己知彼,可謂是穩賺不賠。

隻是,他們大約如何都不會想到,那個借給姚月娥原料的人不是彆人,而是……

“是在下。”

不待姚月娥回答,一位氣質卓越的公子便從人群中緩行而出——青衣緩帶、芝蘭玉樹,真真的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眾人不識此人,一時滿堂寂然。

他卻不疾不徐地上前,對堂上幾位官員拱手拜道:“在下上京薛氏,單名一個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