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茬(1 / 1)

嘉禾縣,陳府。

雨後初霽的遊廊上,一家仆碎步小跑而過,繞過幾個端茶的婢女,在儘頭的一處水榭停下了。

綿延的淫雨過後,庭院中多了幾分蕭瑟,陳方平閒來無事對景品茗,剛上頭的雅致就這麼被打斷了。

他神情不耐地覷了眼麵前的家仆,豎眉斥到,“咋咋唬唬地嚎什麼嚎?猴吃辣椒還是火燒眉毛了?”

家仆露出羞赧的神色,乾笑到,“方才有人捎了點消息讓小的帶給東家,小的這不也是怕耽誤東家的生意嘛……”

陳方平這才淡淡哼了一聲,示意他講。

家仆擦了把額上的細汗,貓身湊到他跟前道:“昨晚的時候,有人看到姚家不知從哪兒拉來幾車木柴和泥料,姓姚那小子想是還沒放棄,要搞什麼……”

“什麼?!”陳方平聞言微凜,瞪向家仆道:“她哪兒來的渠道買進這些東西?”

“這……”家仆懵懂,搖頭道:“這小的也不清楚啊……哎喲!”

滾燙的茶水冒著白氣,徑直朝他撲去。家仆唯唯諾諾不敢躲,長褲的一腳被猛地潑了個透。

“不清楚?”陳方平怒斥,“你拿著半截消息來堵我,誠心不讓誰好過呢?!”

家仆嚇得當即跪下,望著眼前那個煩躁踱步的身影支吾道:“東家莫急,小的雖不知那木材和泥料怎麼來的,但敢肯定這一定不是那姓姚的小子買的。隻要她拿不出伐木的引子和購買的憑據,那不就等於是偷的麼?”

話一出,陳方平當真定住了。

家仆說得沒錯,憑閩南商會在建州各縣的影響力,姓姚的莫說是拿到官府許可,但凡她能找出任何一個敢供貨的原料商,陳方平都敢把名字倒著寫。

所以這些東西除了非法獲得之外,似乎沒有其他可能了……

思及此,陳方平哂笑著繞過地上的家仆,整衣吩咐到,“走吧,多帶些人,同我去一趟姚家。”

*

因為下過雨的關係,山口的龍窯周圍燒出了雲遮霧罩的白汽。

姚月娥彎身清點著昨晚薛清托人送來的原料,果然是一點多餘的都沒有。好在薛清按她的要求,送來的是脂含量高的鬆木,而泥料也是符合要求的高鐵量紅土。

新來的原料需要經過泥塑、風乾、上釉之後才能進窯,所以如今龍窯裡燒製著的,隻是姚月娥用新法試驗燒製的殘料。

因為熱氣上升的原因,窯裡的溫度也不是一層不變的。越是靠近窯頂的地方,溫度越高,而窯底溫度最低。所以姚月娥暗忖,或許她可以利用這溫度的差異,隻用一爐窯火,就出兩種、甚至兩種以上的瓷品。

最後一點計時香燃儘,觀火孔裡的窯火已經熄滅了些時候。齊猛忐忑地望著姚月娥,一副勝敗在此一舉的模樣。

姚月娥也是心中沒底,隻是當著一眾窯工的麵不便展露。她強自鎮定地清了清嗓,對齊猛頷首示意。

“開窯!——”

嘹亮的唱報響徹雲野。

窯工們屏息凝神,用器械撬開窯口,隻一瞬,帶著鬆木香氣的熱浪席卷,將姚月娥逼得往後退了幾步。

與此同時,紛雜的腳步響起,姚月娥回頭,看見一個窯工急步而來。

“這是……怎麼了?”姚月娥詫異,下意識看他身後。

隻見一群身著短打的家仆手持棍棒麻繩,而氣勢洶洶走在最前頭的那個,正是多日未見的陳方平。

明明來者不善,對方一見姚月娥卻笑開了花。

陳方平乜了眼剛開的窯口,語氣輕佻地呲笑到,“姚師傅燒窯呢?”

姚月娥心中厭煩,不留情麵地冷臉回懟,“怎麼?多日不見,陳老板莫非是瞎了?”

雖說不是第一次見識姚月娥的脾氣,陳方平聞言還是愣了一瞬。少頃,他悠哉遊哉地踱步過來,眼神落在龍窯兩側碼放整齊的木柴,倏爾笑到,“姚師傅這是又進了批原料啊?”

心中一凜,姚月娥大概也明白了這人此番的來意。

她不動聲色地挪步擋在陳方平跟前,凜聲到,“陳老板若是這麼閒,不如來我家窯上找個事做,我家大郎倒也能勻口飯給你。”

大郎是姚月娥養在窯上的一隻黃毛狗,此時許是聽見姚月娥叫他,很配合地對著這邊吠叫起來。

陳方平本就怕狗,如今被這麼當麵奚落,臉上再也繃不住,後退兩步凜聲道:“姓姚的!你少在這兒得意!整個閩南路今年的伐木許可,去年底就已經批完了!這才區區幾日,你從哪裡搞到這麼多的木柴和泥料?!我現在懷疑你非法盜取他人財物!”

姚月娥的臉色當即沉了下來。

昨晚才運的貨,陳方平今早就得到了消息,看來整個閩南路,有的人真的是隻手遮天、翻雲覆雨。

她無意與陳方平糾纏,冷冷覷了眼他身後家仆,凜聲反詰,“我倒不知這嘉禾縣的瓷商這麼厲害,不僅栽贓嫁禍監守自盜,竟還將手伸到了官府的職責範圍。”

陳方平冷笑,“官府的事我自是管不了,但如若我是苦主呢?”

姚月娥怔忡,不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陳方平卻得意地將手往身前一抄,邪笑猖狂,“對,若我說我是苦主,若我說我的窯上,恰好丟了些原材料呢?姚師傅……”他挑眉哂笑,追問姚月娥到,“所以說,你能拿出這些東西的采購憑證麼?”

心頭轟然,像突然踩空的階梯,姚月娥拽緊兩側的袍子,指節發脹。

這些原料本就是薛清提前預支,不符合皇商采購的規矩,自然不會給她憑證。她雖可以實情告知陳方平,但此刻他本就抱著找茬的心思,得知之後隻會揣著明白裝糊塗,進而推波助瀾不死不休。

可陳方平早已迫不及待,他不等姚月娥作答,兀自對身後的家仆揮手道:“來!先把這些東西都看管起來,在我向衙門彙報之前,誰都不許……”

“嘩!——”

沒說完的話被兜頭澆下的冷水潑散。

“陳方平!!!”姚月娥怒而扔掉手裡的水桶,上前揪住他的襟口道:“你不要欺人太……”

“都還愣著乾什麼?!”陳方平大吼,“給我砸!!!”

憤怒的嘶吼像撕開堤壩的裂口,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被徹底點燃,兩邊的人紛紛響應,抄起手裡的東西就衝了上去,像兩波洶湧彙聚的洪潮。

齊猛衝在前麵,揮臂撂倒兩人。他撿起其中一人掉落的長棍,將對方五人逼得連連後退。

而姚月娥身為女子,力氣和身量到底是差了陳方平些許,饒是傾儘全力,力量的懸殊也很快讓她在兩人的對峙中落了下風。

不待齊猛回撤護她,陳方平就咬牙往她腿上狠狠一踹。驚痛之下姚月娥猛然鬆手,重心不穩地朝後退了兩步。

陳方平以為她這是打不過,腳底抹油,跟著上前就往她襟口一扯!

裂帛細響,很快被淹沒在周遭嘈雜的打鬨鬥毆之中。胸口驟然的驚涼,卻讓姚月娥背脊凜然。

她怔怔地低頭,看見已經被抓扯鬆散的領口下,一塊纏繞的白色布條明晃晃地露了出來,而對麵陳方平眼中驚異過後,很快便燃起一抹興奮的狡黠。

“姚師傅?”他嘴角挑起勝券在握的弧度,語氣玩味,“又或者,我該叫你一聲老板娘?”

*

建州府,梅幽巷。

天青釉的博山爐裡,烏水沉正嫋嫋地熏著。

葉夷簡執子覷著對麵的人,頗為窩火地撇嘴抱怨,“我懷疑你這所謂按兵不動,就是個消極怠工的借口。你說咱們都到這閩南路幾日了,你就天天跟我在這院裡下棋,我就那麼點俸祿……”

“怎麼?”對麵的人神情冷淡,“輸不起?”

葉夷簡瞪眼“嘖”了一聲以示不滿,但很快神情又緩和下來,語氣諂媚地試探,“所以不如這一局,我們就……”他說著話,作勢就要把棋盤上的子往棋簍裡掃。

封令鐸不動聲色地端詳麵前棋盤,淡聲道:“葉少卿既有自己的想法,本官倒也不攔著。就是年底的曆考……”

葉夷簡一聽曆考,當即變了臉色。

所謂曆考,就是大昭對官員每年一次的年底考核,需由上官記錄下級的善惡德才,交由吏部審核後,作為賞罰升貶的依據。

葉夷簡雖任職大理寺,與封令鐸不是直接上下級,但這一次的微服查案封令鐸橫插一腳,葉夷簡便從案件的主官變成了協查,如今倒還真被他挾持得無話可說。

他神色不悅地翻了個白眼,嘴上卻義正嚴辭道:“其人對弈,當敗不餒、勝不驕,勝負乃常事,棋品見人品。”

言訖,他手腳利落地將剛被自己掃走的棋子放回了原處,伸手對封令鐸延到,“封相請。”

封令鐸沒說什麼,哂了一聲,落下手中黑子。

“大人!”

門外響起唱報,葉夷簡如蒙大赦,趕緊應聲,“進來。”

一隨行侍衛疾步而來,在棋案前對兩人稽首道:“嘉禾縣傳來的消息,上次大人讓卑職盯的那個掌櫃,據說是被嘉禾縣令逮捕入獄了。”

葉夷簡怔忡,側頭與封令鐸交換一個眼神,又轉頭問侍衛道:“以什麼理由逮捕的?”

“聽說是偷盜財物、敗壞風紀。”

葉夷簡被這兩個八杆子打不著的罪名弄得懵了一瞬,可不等他問,便聽封令鐸扔了手裡棋子,起身對侍衛吩咐,“多派些眼線盯著這個案子,先勿打草驚蛇。”

“哈?”葉夷簡挑眉,難以置信,“商會和縣衙那幫人擺明了冤枉那掌櫃,我們身為欽差不為民請命,還在這兒盯什麼盯?”

封令鐸乜他一眼,不冷不熱地道:“正因為這是樁冤案,所以才要等。整個閩南路從上到下沆瀣一氣、固若金湯,需要的是一個可以撕開的口子。”

他撩袍坐回榻上,端了茶盞低頭啜飲,“要我說,那幫人最好能給這掌櫃多定些莫須有的罪,案子越大越好,到時候從商會到縣衙,從縣衙到州府,一個都跑不了。”

“可是……”葉夷簡遲疑。雖說封令鐸所言不錯,要肅清閩南路,必定要謀大事而非著細處,“可是如此一來,那掌櫃可就平白受這無妄之災了……”

封令鐸瞪他,眼中儘是鄙夷之色,“安排兩個侍衛扮成百姓,縣衙開審的時候去旁聽,確保彆鬨出人命就是。”

葉夷簡無奈妥協,“眼下也隻能這樣了。”

封令鐸“嗯”了一聲,轉頭瞥見廊外乍晴的天色,對葉夷簡道:“明日同我去一趟嘉禾縣。”

“哈?”葉夷簡驚訝,“你不是說按兵……”

“……的當鋪。”

沒說完的話補充完整,葉夷簡悒悒地撇了撇嘴。

狗屁的謀大事不著眼在細處……他真是信了他的鬼!

他看某人分明就是慌著先去嘉禾縣尋媳婦,沒空搭理這個倒黴掌櫃,才冠冕堂皇、巧言飾非地胡謅了之前的鬼話!

葉夷簡敢怒不敢言,背著封令鐸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趁機抓起棋案上的錢袋,一溜煙兒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