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未亮,醉春樓的最後一波熱鬨才剛消停不久,樓下的雜役就叮鈴咣當不知道在搞些什麼東西,吵得人根本沒辦法靜下心來。
不知從哪個房裡傳來一聲男人的怒吼聲,樓下的挪動聲才變小了些。
薑恩生穿好鞋,披了件厚重披風。
拉開屋裡的門,外麵廊道彌漫著濃重的酒氣味,她不知覺皺了下眉頭。
她腳步很輕趴在廊道扶手,垂頭往下望了一眼,裝扮成雜役的餘懷之手裡正拿著一把綁著長木棍的掃把,舉著在清掃牆壁。
而餘懷之身後不遠處的位置,站著時常跟在老鴇身後的門房。
門房不經意仰頭,正巧看到垂頭往下望的薑恩生,緊繃的臉瞬間洋溢成一朵花。
他壓著嗓音,帶著幾分諂媚,“妙妙姑娘,吵醒你了?”
薑恩生還沒開口回答,門房抄起一旁的撣子就要朝餘懷之後背捶,隻是撣子舉起半天,也不見落下。
門房嘿嘿一笑,“妙妙姑娘,雖然這猴子是您帶過來的人,可咱醉春樓有咱們的規矩,沒有規矩它不成方圓啊!”
一瞬間薑恩生便明白了餘懷之的身份。
原來,在她進了醉春樓的那一刻,餘懷之也佯裝成雜役一起跟了進來。
“無妨。”薑恩生擺擺手,“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一切悉聽哥哥的意思。”
門房一聽這聲嬌柔的哥哥,立馬喜笑顏開,一時間忘記了東西南北方向。
雖說妙妙姑娘放了話,可畢竟人是她的人。
門房抓著撣子的手順勢打下來倒駁了妙妙姑娘的麵子,若真不打,他剛才說的規矩方圓就成了空氣。
見他進退兩難,薑恩生提起裙擺,扶著樓梯扶手一步步走到一層大廳。
她從門房手中奪走撣子,堅定的舉起撣子,朝著“猴子”屁股上抽了好幾下。她臉色煞白沒有血色,但漆黑眼眸帶著幾分失落。
門房瞧妙妙打的上頭,還害怕真鬨出動靜被老鴇罵,於是一個箭步衝到兩人中間,妙妙手上的撣子“哐哐”朝他肩膀頭子上敲了好幾下,疼的他齜牙咧嘴還要賠笑,“妙妙姑娘!”
薑恩生氣得渾身發抖,好像下一秒從門口吹進來的一陣風就會把她吹倒。
“妙妙姑娘這是睡不著?”門房點頭哈腰道,“要不要去給您請個郎中來瞧瞧?”
薑恩生裝腔作勢擰著眉頭,一手扶額還不忘歎息,“昨日沒怎麼吃東西,眼下肚子不大舒服。”
“餓了?”門房扯著餘懷之衣領,“趕緊!去夥房準備點吃的給妙妙姑娘送屋裡去!”
餘懷之佝僂著腰,呲溜走了。
薑恩生回房不一會兒,門就響了。
她抬眼看了下,“進。”
外麵寂靜無聲,嚴實掩著的門紋絲不動。
薑恩生這一切外麵的人沒聽清楚,她又提高些聲音,“進來吧!”
外麵照舊沒有任何反應。
薑恩生歎了口氣,提起裙擺起身過去開門。
她手碰到門,還未使力拉,門突然被人從外麵大力推了一下。她措手不及,整個人幾乎仰倒一般就要朝後倒去。
忽然,腰際多了一條臂彎,男人強勁的臂力一把圈住將她勾了回來,她的臉“噗通”一下磕在男人胸膛。
“額!”薑恩生抬手揉了揉酸麻的鼻子,眼眶也被撞得蒙上一層薄薄水霧,“餘懷之你——!”
“方才打的可還習慣?”
餘懷之攬著薑恩生側腰的大掌撒氣似的掐了她一下。
突然被人冷不丁掐了這麼一下,薑恩生仿佛一條靈活的紅鯉魚,猝不及防從男人長臂之下逃了出來。
她怒目圓瞪,“你混賬!”
餘懷之望著空空如是的臂彎,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他啞聲提醒,“小點聲。”
薑恩生吃癟似的咬緊下唇,幽怨憤怒地瞪著餘懷之。
餘懷之將揣在懷裡的兩個雞腿拿給薑恩生,“你心心念念的肉。”
薑恩生立馬兩眼放光,“算你還有點良心。”她美滋滋接過雞腿啃了起來,“我三天前要的肉,你現在才給我拿過來,若我真虛弱無力躺在床上專等著你,估計早死八百回了吧?”
餘懷之瞬間啞口無言。
原本想著以身入局,會更加迅速的在醉春樓找到相關線索,也更加方便在薑恩生這邊突生什麼意外之時,他可以隨時現身保護。
但最近愈發接近上元節,醉春樓裡卻一點動靜都沒有,甚至比往常更加注重安保意識,院裡的雜役也本本分分做事,可以說是滴水不漏。
可越是這樣,他心裡就越覺得有事要發生。
昨日城中突發血案,經過林文忠等人的調查,發現那隻是一起簡單的情殺案,和碎屍案根本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察覺到餘懷之一言不發,薑恩生手裡的雞腿也不香了,“你這是什麼反應?”
餘懷之搖搖頭,“今年上元節,聖上召我入宮。”
薑恩生幾乎要脫口而出“那你去啊”,但話到嘴邊,她突然停了下來。
醉春樓這邊會安排她在上元節戌時首次露麵。
“不過你放心,這裡有衙門的人來保護你。”餘懷之欲言又止,“我會儘早趕回來。”
薑恩生撇了撇嘴巴,嘴角噙著不屑,“我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當初正義感太強,隨口就答應了你。”
望著她眸底那抹失落,沾著雞腿油汁的小臉分明那麼可愛,卻又那麼難過,餘懷之心口緊緊揪了下一下。
餘懷之喉結微微滾動。
他薄唇微張,剛要開口就見薑恩生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催促他,“沒什麼事就滾吧,雜役在姑娘屋裡呆久了不好。”
餘懷之起身,一眨不眨望著薑恩生,腳底如生根一般挪不開。
“昨日夜裡那起血案……”薑恩生仰頭問道。
餘懷之說:“已經查明了。”
薑恩生失落的歎了口氣。
窗外天色大亮,薑恩生昏昏沉沉睡著了。
睡夢中,她做了一個夢,夢裡一個看起來有三十多歲的成年男子,懷中的繈褓裡有一個洋洋眯眯笑著的嬰兒。
男子不會講話,一手抱著孩子,一手衝她打手勢,因為太過激動,大幅度的動作嚇到了懷中嬰兒,嬰兒忽然爆發出雷鳴般啼哭,男子也抽抽啼啼哭了起來。
這時,天空突然下起瓢潑大雨,男子與嬰兒瞬間被雨水淋濕。
就在薑恩生焦急想要衝進夢裡告訴他們趕快去躲雨時,兩人瞬間化作一片鮮血。雨水混著血液,被衝刷著流入旁邊的溪流,夢中的哭聲此起彼伏,薑恩生猛地睜開雙眼。
她坐在床上喘著粗氣,窗沿的冷風嫋嫋鑽了進來,她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低頭扯被褥時,薑恩生才發現自己衣服全部濕透了。
夢裡不會說話的成年男子,是現實中田種的映射,而那個嬰兒……
薑恩生雙手掩麵,沉沉歎了口氣。
眼下就要晌午,薑恩生拉開屋裡的門,迎麵正好撞見趕來找她的金姨。
薑恩生微微頷首,“金姨。”
金姨從薑恩生頭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妙妙姑娘,這是要去哪兒啊?”
薑恩生抿了抿嘴,瞥見金姨身後的門房,又閉口不語。
金姨一目了然,隨即便遣走門房,“現在可以說了?”
薑恩生把人拉到房裡,從袖口摸出一吊錢,“這些時日給金姨添麻煩了,這是孝敬您的,還請您笑納。”
金姨笑眯眯的眉眼瞬間提起半分警惕,她接過薑恩生遞來的錢,“錦繡城的姑娘果然懂事。”
“一報還一報,是金姨對我有恩在先。”薑恩生這些時日耳濡目染,開口間聲音不自覺帶著嗲,“這些都是妙妙應該做的。”
金姨聽後高興的合不攏嘴,捏著薑恩生給的錢左看看右瞧瞧,最後又塞回了薑恩生手裡,“這東西啊,你自己留著吧。”
“金姨是瞧不上妙妙這些小錢?”
薑恩生說話間就帶了哭腔,眼眶也不自覺生出一層霧氣,“妙妙自打出了錦繡城的那一刻,就發誓再不回去,如今金姨待我如親生孩兒,妙妙心中感激不儘,更無以回報,隻能——”
金姨握著她的手,語重心長道:“你這尊大佛完完整整的在我們醉春樓呆著就夠了,我金姨哪敢再要你的錢。”
“趕快把身子養好了,上元節那晚會有人來接你。”金姨捏了捏她的手,然後拈著手絹走了。
……
在屋裡瞧著院裡的其他姑娘差不多都吃完了午飯,薑恩生才出了屋子去後院的夥房拿吃的。
這些時日裡,夥夫也摸準了她進食的時間點。
薑恩生剛到夥房,夥夫就把溫在鍋裡的飯菜給她端出來。
“有勞哥哥了~”
薑恩生從袖口掏出幾個銅板給夥夫。
夥夫喜笑顏開的接過去,“這院兒裡,就數妙妙姑娘講究。”
薑恩生捏著手絹掩住口鼻輕笑。
“原是這麼著拉攏人心的啊!”
夥房門口忽然湧來七八個女人,一個個同仇敵愾,跟瞧狐狸精似的目不轉睛瞪著薑恩生。
對上為首那個身穿豔紅色輕紗的女人,薑恩生就知道,今天這頓午飯,必須要再外加四個雞翅才能勉強填飽肚子。
薑恩生一臉無辜,“這位姐姐,不知妙妙何事得罪過你,你的樣子看起來,很凶。”
話音剛落,薑恩生就注意到紅衣女子身後其他幾名女子忍俊不禁偏頭輕笑。
“你——!”紅衣女子直指薑恩生鼻尖,“你什麼眼神?”
薑恩生藏在袖口的手用力掐了一把手心,酸疼感猝不及防直達腦門,眼眶瞬間湧出一層幾乎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狐狸精!”紅衣女子大聲道。
薑恩生吸了吸鼻子,眼淚順著眼角“唰”地落下來。
紅衣女子一拳打在棉花上,滿肚子火氣沒處撒,尤其眼前這個錦繡城來的女人,幾乎眨眼的功夫就能掉下一串串珍珠大的眼淚,是她練習了大半年也沒學會的本事。
“都閒的沒事做了是吧?”金姨氣呼呼衝過來,大手一揮,“都給我回自己屋裡去!”
一眾人不情不願撅著小嘴扭著細腰走了,瞬間留下薑恩生和夥夫兩個人。
薑恩生跨過金姨肩膀,瞥見後院屏風旁佝僂著身體的雜役。
原是餘懷之去通風報信喊來的金姨。
金姨麵色嚴厲,雙手抱臂質問薑恩生,“妙妙姑娘,你來夥房這種臟地方做什麼?”
夥夫連忙解釋,“院裡的其他姑娘見著妙妙姑娘就免不了一番冷嘲熱諷,姑娘為了避免這些事,每回都要錯開其他姑娘吃飯的時間。”
薑恩生內心不自覺給夥夫比大拇指。
之前的小錢果然沒白花。
“總之,往後沒什麼事就少往夥房跑,又臟又亂的,萬一他們端飯菜再燙著你怎麼辦?”金姨恨鐵不成鋼道。
薑恩生頷首道,“妙妙記下了。”
薑恩生端著餐盤準備回房,才走兩步就聽到夥房後門傳來一陣抬東西的聲音。
她下意識回頭,就見醉春樓的雜役們,牽著五頭看起來上千斤重的牛往夥房走。
薑恩生心裡忍不住感慨道:好家夥,這醉春樓的夥食真夠好的,連吃的牛肉都得現殺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