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圳剛剛自外回府,便看見父親屋中並未熄燈,近日朝中動蕩不安,黃經之回京第二天就上書聖上,彈劾宗黨。李先諒那夥子人不知從哪兒聽了風聲,也到處煽風點火,聯合多名官員上下一齊上奏,唯恐天下不亂。
挪用官船一事可大可小,可一封封彈劾奏折如雪花般厚厚的飄落,城外的宅子也被有心之人翻出上奏過於豪奢,所有事情無不焦頭爛額之際,父親一直一副從容自若的態度,在府中閉門不出,好似隻是賦閒在家。
宗圳轉身下階,緩緩走進父親房中,見他的精氣神兒似乎十分好,隻穿了件寬鬆袍子,散趿了鞋走到書架旁抽了一本書隨意翻閱,見他進來,頭也不回的說:“你來幫我夠本書。”
過了好大一會,宗順見宗圳斜著身子坐了椅子上,隨手翻著本遊記,轉過頭來說道:“小時學的坐有坐樣,我瞧你是全都忘了乾淨了。”
宗圳歎息一聲抬起頭來,鬆了鬆脖子,直起了些身子,隨口抱怨道:“您日日在家中看書解悶,兒子可是天天在外頭看那些醃臢事。”
見宗圳一副焦頭爛額的疲憊樣子,宗順擲書而笑道:“你不是自以為和黃經之交好,知道人要去拓南,你還過去討茶葉,現在被人擺了一道。”
“您老人家可真會取笑人,不過,我可是看出來了官場之中可是無朋友啊。尤其是這上京官場,紛亂繁雜,讓人理不清頭緒。”宗圳扶額苦笑了一下,剛剛直起一點的身子,又歪了下去。
宗順瞥了他一眼,低頭吹著茶水表麵飄著的茶葉沫子,繼而開口:“黃經之此人有卓然之才,不僅才華超逸,而且誌向能看得出不凡。”
“那又如何,還不是在與咱們做對。”宗圳隨口應了一聲。
看著麵前的兒子,宗順心中暗暗歎息了一聲,剛想來一番訓誡叮嚀,就見宗圳抬頭說道:“老頭兒,難不成你在想趁著這個機會告老還鄉啊。”
“沒大沒小,有這樣跟爹說話的嗎。”宗順被看破了心思,卻舒了心。這些日子裡,他常常會望著天兒,想著如若真有一天能告老還鄉,他就在家鄉的山上蓋幾間茅草屋,養幾隻雞,伴著田地與書籍度日。
他這兒子打小雖看著渾不吝,卻是極聰明的人,也比常人更加通透。
宗圳看著明月漸漸高升,心下有些焦躁,便沒有說話。
見他沒有開口,宗順略微沉思了下問道:“你覺得去邊北如何?”
“好男兒誌在疆場,從太祖到先帝,再到汝陽王,都是從風口浪尖上走過來的,兒子也不差。再說,兒子真真是受不了上京的這個悶氣了,烏烏泱泱的要把人悶死。而且每每想到兄長戰死在邊北,同那些羯人的血海深仇,如同大石頭一般狠狠地壓在兒子心裡。”宗圳抬起頭,燭光閃爍照耀著他。
霎那間,宗順仿佛看到年輕時,他與汝陽王騎馬帶兵,馳騁疆場的樣子。
上京四邊漏氣,八方走風,宗圳在這若能當一世的富貴閒人倒也還好,隻是當今朝局動蕩,內憂外患,繼續待在這上京,早晚會讓虛驕之氣壅塞了心,迷失了本性,蹉跎了他的才氣和膽識。
越想,便越覺得那位公主殿下,是真正聰慧的女子。天璜貴胄金枝玉葉,心思玲瓏,才情膽識凡在男子身上也是出尖兒的了。
“這段時日,收拾收拾吧,這上京,我們是呆不長嘍。”說罷宗順起身賴賴打了個嗬欠,準備回去就寢了,便下了逐客令。
宗圳想著幼時在邊北,大雪紛飛,漫漫皚皚的白雪覆蓋了大地,不由得有些懷念。他回房的路上感受著夜晚清冽寒涼的空氣,看暗橘黃色的月亮掛在遠處,神色漸漸鬆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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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青石台階前行,儘頭是一處宅子,被一條小河與旁的屋子隔開。這是上京邊緣隻有三兩戶人家的小街道,宅子並不算大,除了一間堂屋,就隻有幾間內室。
紹汋最近閒來無事時,總會到這裡呆著,雖在這兒心中也空落落的,但是做些針線打發時間,又或是彈琴作畫,身邊有平綠兒雙紅兩個丫頭陪著,日子倒是過的也快。
這日,她著了中衣,春寒料峭,身上又裹了件大氅斜靠在窗沿,端了一杯熱茶,整個人都顯得懶洋洋的。
窗前的幾株小花,正是迎春綻放的時節,枝頭滿滿的花骨朵散著悠悠的清香。不遠處的樹木,枝葉翠綠,也顯出盎然的春意,好似上京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景象。
前世她什麼也看不見,隻是嗅到花香,如今她看清了生機背後的齷齪之極,隻覺得花香也死亡了。人生就如這小花,經不住風吹,就慘敗了。
對鳥語花香感到索然無味,對一切感到寂寞落空,仿佛她雖然重生,但是她的靈魂留在了前世,與如今的天地萬物之間的道路被截斷了。
她對前世新婚夜失去夫君感到悲傷,對此生親手將愛情葬送感到無奈。她悲傷失去了愛人,也悲傷失去了愛情的心。
果然是無限愁,人怎麼能快樂呢。
看著窗外平平常常的寧靜景色勾惹得紹汋眼睛模糊。
那夜過後,黃經之上書彈劾宗首輔,一切都在按照她的預想進行,她與宗圳、黃經之也沒有再見過。在朝局動蕩不安的時候,宗圳父子向聖上主動請纓出征邊北,並立下軍令狀,這在當朝看來可是破天荒的大事。
當陳福向洪憲帝稟奏說宗順在等著召見時,洪憲帝的臉色頓時布滿了烏雲,他冷眼瞅著他父子請纓出征的奏折:“哼!朕正準備要找他問罪,他倒是來了,讓他進來。”
宗順剛一進到大殿,就俯身跪拜,稱自己是罪臣,犯了大罪。
洪憲帝抬手拿著奏折就扔了他身上,他的耳邊同時傳來了憤怒的斥責聲:“好你個宗順,公用私器、貪汙納賄、交結黨羽,還被一個剛出茅廬的小子揪了出來,搞得轟轟烈烈,人心浮動。”
“而你身為內閣首輔,卻數日都不見了蹤影,現在又跑來搞了個勞什子的出征,我看讓你來當大元朝的皇帝吧。洪憲帝一聲怒吼。
“聖上,老臣自從十幾年前同汝陽王一起平定了西泗兵變,就再也沒有打過仗了。現在臣雖然老了,也犯了大錯,可是臣的忠心還在。現如今邊北戰亂頻繁,臣請求陛下,讓臣與小兒,去打這一仗,給自己攢一份功勞,將功贖罪。”
聽宗順這樣說,洪憲帝一時間也陷入了思慮,他沒有立刻回複宗順。近年以來,他隱隱約約對這位多年老友,有了斷其根基之意。他若去了邊北,更是山高地遠了,更彆說要將邊北的兵權一同交給他。
想著洪憲帝盤膝坐在了禦座之上,款款說道:“你做的那些破事,當真以為朕什麼都不曉得嗎。如今上京積弊如山,吏治敗壞,無官不貪,朕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你年事已高,能請纓同你兒一起鎮守邊北,朕甚慰之。但朕實在不忍你遠途勞苦,你容朕再考慮考慮。而且朕瞧著你兒宗圳一表人才同汝寧倒是很般配,朕若是賜婚,你那檔子破爛事也就壓了下去。”
宗順出了宮門後,皺了皺眉頭,洪憲帝這一番話讓他內心隱隱有些不快。宗順知道,出征一事必須儘快讓洪憲帝做出決定,否則必然後患無窮。
隻見宗衛一直在宮外候著,見他出來,徑直走到他的身邊,說:“叔,西川州有動靜了,州府陳海的部下帶著幾車軍糧到了大元與北羯的邊境,看樣子是要送到那邊去。”
“一群蟲豸。”
宗順一點都不驚訝,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北羯在去年年末,寒冬臘月敢出兵大元,來勢洶洶,必定有人資助補給。想到他兒帶著邊北將士在前麵奮勇殺敵,後頭利潤熏心的官員和北羯勾結,致使他兒丟了性命,他便氣不打一處來。
想到這裡讓宗圳出征的心思散了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