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紹汋睡飽醒來時已日上三竿,隻覺得口乾舌燥,便喚著平綠兒要水。要了幾聲沒人答應,紹汋微微緩過神,坐起身來。她惺忪著眼隨便披了件衣服起身,走到殿門口,恰巧遇著雙紅正往裡走來。
“咱們紅姐兒是神算子嗎,你怎知我這時起來。”紹汋見了雙紅手裡端了碗熱騰騰的蓮藕羹。
“小主可彆取笑人了,這是正準備放在屋裡木盒裡溫著的,奴婢想著您起來的時候正好吃,您現在吃還燙著呢。”雙紅邊說邊將蓮藕羹放在桌上,拿起茶壺給紹汋到了杯水:“您剛起來,喝口水潤潤口,奴婢聽您嗓子都是啞的。”
紹汋端著茶喝了一口,想起來問了一句:“平綠兒那丫頭呢,從起來就不見她。”
雙紅微笑著小聲道:“那丫頭昨個夜裡貪吃,大半夜的去小廚房涼著吃了不少點心,一大早就開始鬨肚子,我看小主一直也在睡著,您這兒我一人也夠了,就讓她今上午在屋裡歇著了。”
紹汋想起來昨日從吃了早飯出去,折騰了一天,什麼也沒吃,也怪不得平綠兒半夜餓的吃點心,自己此時也是餓的腳打後腦勺了。墊了點蓮藕羹,看了看時辰,也該用午膳了,就讓雙紅去告訴小廚房今兒提前備著。
“可有黃大人的消息,去打聽著點他何時回來。”正準備出門雙紅就被叫住。
“到是還沒聽著什麼消息,不過大人已走了一月有餘,按時間算也快回來了,待下午奴婢去找人探探風聲。”雙紅思量著回話:“這些日子小主可是辛苦了,大人沒回來的這幾天您就安心歇一會,這段日子看您睡不好,吃也沒心情,平綠兒那丫頭擔心的吃不下飯,都瘦了幾斤。”
紹汋見雙紅擔心的樣子,點點頭,故意皺了下眉頭,逗趣道:“好啦,我到覺得我最近肚子上肉多了些,要是能給平綠兒就好了。”
“小主真會編胡話,平綠兒聽了要惶恐死了。”雙紅見紹汋有了心思逗樂,也放心了下來,便去小廚房看著午膳了。
昨夜過後,紹汋儘量不去想從前的糟心事,隻努力思量著接下來的打算。黃經之南下巡查,按照前一世的記憶,如若不出意外會帶回來彈劾宗黨用拓南的鹽船私運木材一事。
此事前世被查案官員壓了下來,並未順藤摸瓜帶出宗首輔,待宗首輔去世後才被翻出來清算。這次,她便要用這事兒當個引子,有理有據,有人煽風點火,最好能把朝堂之上的風浪給攪起來,攪的大了,風浪也就大了,大事兒是不好化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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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晃河千裡迢迢進到上京的船隻,這一路終是到了東昌,可以停船上岸了。
黃經之站在岸邊的塔樓上,望向遠遠的河麵,那幾艘船帆高掛的官船,隻影影綽綽能見到案板上晃動著的人影。
他此番前來恰巧趕上了今年開春第一批漕船到達東昌,先前的幾批皆是尚未出拓南,便傾覆了。
河岸邊垂柳依依,桃花盛開,滿載著湖鹽的船隻行駛在水麵上。黃經之仰頭深深地吸了一口夾帶著清新的春日特有的濕潤空氣,無奈的歎了口濁氣。
大元每年都要從拓南等地通過漕運調撥食鹽與糧食進上京,如若想保證上京大大小小官員們的祿銀,大元每年需要調四百五十萬石糧食與五十萬旦食鹽。但是在過去的三年間,西泗淪陷,拓南鹽船屢屢傾覆,每年的定額要是能運到十中之七八分就已經頂不錯了,漕運愈發地受重視起來。
他轉頭看向前來迎他的大小官員,應當叫他們流氓官員,他們從不惦念平民百姓是否吃飽穿暖,除了計較爭到嘴裡的那點油水,也沒有其他的出息了。
雖是說無官不貪,但這一路上官員的吃相實在算不上好看。
長在腦袋上的眼睛隻能看到水麵上的一片繁榮昌盛,天朗水清;隻有長在心裡麵的眼睛,才能看到這水底下的汙穢泥濘。
黃經之比這些船隻,早了幾日到達這裡。
他還在拓南時,路過幾個縣城,他與部下暗查走訪發現,這幾個縣額定漕糧都是在10萬石上下,折合成白銀大約15萬兩。但縣衙每年實際征收卻能收到40萬多萬兩白銀,在整個漕運麵前,數字隻不過就是一個天大的玩笑。他走訪得知官府告文漕運每畝地征糧開始標為1旦,但去年這1旦實為5旦,前幾年更有甚時為7旦。
去到南坪時,他見到了南坪鹽商,鼎鐺玉石,金銀珠貝,棄擲邐迤,鹽商視之,亦不甚惜。鹽商在食鹽銷售地的批發價為低則50文,高不過90文。而他們收購價最高卻不過3文錢,大多都是1文錢或2文錢。這些鹽商們的肆意妄為,當地大小官員們都和明鏡似的,但卻從未下手整治,原因大不過是取之於民還之於官罷了。
他們到手的銀子可一分錢都不會少。大元開年都說當官的是百姓的奴才,真是鬨了笑話,銀子的奴才罷了。
沿途的官員,無論是宗黨也好,李黨王黨也罷,這幾十天裡,黃經之看到的聽到的猜到的,可以用觸目驚心來形容,大元開國幾百年,在這近十多年的時間裡,奢靡之風愈演愈烈,肆行貪墨。
天子之命係於民命,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穩而江山穩,若失了民心,這天下怕是都要不安穩了。
半個多月後,離京幾十天的黃經之悄悄返回了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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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已經過去陰雨綿綿的日子,這天的清晨是個近日沒有過的小陽春天氣。
紹汋的寢殿是向東的,太陽東升的時候,是背光,春日的陽光好似穿不透殿外那枝繁葉茂的大樹,陽光好像凝聚在了那葉尖尖上,又擴散開去,幻化了出了微妙的光暈。
紹汋不禁伸出手來,纖細白皙的手指好像想要握住那泛白的光,握了又握,想要握住原本飄忽不定的希望。
“小主,黃大人他回京了。”雙紅輕輕地在紹汋耳邊說道。“本是昨個兒就回來了,但是怕惹人瞧著,也是怕您憂心,黃大人就想著今日早點兒遣人過來隻會了一聲。其他的,說是等見了麵再詳細說。”
“那就帶了話去說今天晚上吧。”紹汋仰頭望了望遠處晴朗的天空,舒展了眉頭,心裡拿定了主意。
黃經之這趟南下帶回來了什麼,想想都知道,無非就是前世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大的說不出來,小的也起不了什麼波瀾。
隻是宗圳那事,可真是開弓了沒有回頭劍了。能順利嗎,順利固然好,就算日後無法與他相見,可是願想裡描繪的勝利,似乎有些渺茫,前路不知在何方,萬一路的儘頭與前世一樣,真就敗了呢...
紹汋懷著不安的心情,胡思亂想了片刻,想到宗圳對她說的,不要逼迫自己,心思慢慢平複了下來,於是靜靜等了一天。
黑夜慢慢籠罩下來,黃經之抬頭望著,圓月當空,月光隨著葉影在房簷搖曳。
他是被那鳥啼聲喚回了神兒,院落門被推開,鳥兒像是被夜裡的風追趕似的飛過了院落上空。
“真是許久不見黃大人了,此番南下一切可還順利。”
黃經之抬頭,看見了在窗影月光中像他走來的女子,夜晚將她顏麵襯得雪白,穿著一件玉色單衫,如同皎皎月光一樣清冷,離得近了,似乎看到她眼中的三分倔強。
黃經之緩緩向前一步:“多謝殿下惦記著,臣一切都好。”
“大人請起,日後見得勤了,這禮也就免了吧。”他正要行禮,就被紹汋雙手攙起。
“煙花三月正是拓南的好時候,大人玩的可儘興?”二人閒聊著向屋裡走去。
待進了屋,紹汋神色變得略顯嚴肅起來,她轉頭問道黃經之:“南下大人可有所得?”
“恕臣愚鈍,不懂殿下的意思。”黃經之輕聲說道。
紹汋側眸定定地看著他,眸光辨不出什麼情緒:“所見即所得,大人見到了什麼?”
黃經之一怔,搖頭歎了口氣,自嘲地笑了笑,“殿下,多年以來,臣大多都待在上京,局廟堂之高而忘了憂其民。這一趟的所見所聞,無不令臣下瞠目結舌,實乃觸目驚心。”
“四海無閒田,農夫卻要餓死,臣看著實在是無能之極。”
紹汋望著他,眼神十分平靜,似乎並不意外黃經之的無力與疲憊,半響說道:“大人想來是見著了那些大小官員吃人不吐骨頭的嘴臉,也得知了百姓掙五鬥米,便要交上去三鬥米,而國庫卻隻能看到不到一鬥米。”
聽到這番話,黃經之心頭微驚,似乎不敢相信這話是從一位自小長在上京的公主嘴中說出。思忖片刻後,微聲說道:“公主是又如何得知的。”
紹汋默然:“難道你覺得父皇對此絲毫不知情嗎?”
她把視線投向窗外,呆看著外麵樹葉被風刮落。
父皇這些年來,年紀愈大越看重皇位,容不得旁人半分覬覦,所以在前世才對犯了莫須有之罪的宗氏痛下殺手。而貪汙腐敗,以權謀私,這些另一方百姓苦不堪言,動搖國之根本的事情,他卻睜了一隻眼,又閉了一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