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棠和曼殊的話沒說多久,般若就端著個托盤來了,阿酌跟在般若身後,也是手裡端個托盤。
般若還一麵沒好氣地指揮他,“你動作小心點,彆灑了。”
但其實阿酌手上功夫很穩,托盤端得穩穩當當,完全沒有要灑的意思。般若現在純粹是看他不順眼,覺得他隻是個花裙秀腿的侍衛,連保護二娘子都做不到,對他的惡劣態度絲毫不加掩飾。
而潘棠一抬頭就見到阿酌的臉,心底瞬間掀起一陣波瀾,讓她的心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難受。
“你怎麼進來了!”她脫口而出。
剛說完話,又嫌棄自己反應太大,連忙閉了嘴,有些不自然地看著他。
般若道:“是奴婢看他在門口站著,閒著也是閒著,就叫他來幫忙。”
阿酌放下手裡的托盤,甚至不敢看潘棠的眼睛,他低頭退後,道:“屬下現在就出去。”
“誒你.....”
潘棠總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但想來想去說不出口時,他已經十分乖順地退下了。
麵前,般若將菜擺整齊,將筷子遞給她時,她還在發呆。
“二娘子?二娘子?”般若喚她兩聲。
潘棠這才接過筷子。
般若總覺得二娘子這次回來之後有些奇怪,但自己說不上來哪裡奇怪,而一旁的曼殊則將這詭異的氣氛儘收眼底。
她一向心思細膩,觀察細致入微,二娘子和阿酌之間明顯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不然,一向煩事不掛心頭的二娘子怎會如現在這般欲言又止?
至於發生了什麼,曼殊看向自家娘子脖頸上的紅痕,又想起方才阿酌嘴唇上同樣位置的傷口……難道是阿酌欺負的二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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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夜深人靜,霧靄沉沉。
曼殊和般若在偏房早已經睡著,而潘棠早說自己要睡,如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閉眼躺了許久,眼睛都酸了,腦海中卻一片清明,毫無睡意,最後索性直接坐起來,找到件鬥篷披上,坐在梳妝鏡前。
她點起支蠟燭,將一方小小的梳妝台照亮,暖融融的燭光微微晃動著,鏡中少女的雙眸明亮。
裡衣單薄,露出一截修長雪白的脖頸,上麵明顯的紅痕還未消褪。
她從妝奩裡拿出阿姐給她的兩罐子藥膏。這藥膏她回來時就放進妝奩裡藏好了,手上的傷口也沒有告訴曼姝般若,一是怕她們擔心,二是她開不了這個口。
若是說了,她又該怎麼解釋這傷口的來曆呢?
取出一點藥膏,在手心的傷口處細心塗抹,就著微弱的燭光,可以看見傷口已經結痂。
隨後又拿出另一罐活血化瘀的藥膏,取一小點,敷在脖頸的紅痕處,用手的溫度將藥膏融化,一股子濃烈的藥香散發出來。
阿姐給的藥膏果然都是好東西,她這樣子一塗完,傷口處馬上清清涼涼的,舒服熨帖得很,感覺明日就能好了。
潘棠攏了攏身上的鬥篷,她忽然想起件事來。
看著外麵一片漆黑,冷風不斷地撞著窗子,這樣的天氣,不知道他還在不在。
想了會兒,潘棠最終還是站起身,走到窗前,又攏了下鬥篷後,將窗子推開。
隻聽屋頂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有積雪從廊廡外的屋簷上落下,等了一陣,卻不見有人來。
“阿酌,我知道你在。”
話音剛落,少年從屋頂輕盈落下,遠遠站在廊廡外,他衝著潘棠行禮。
“二娘子。”
“你就站那裡彆動。”
他就真的站在外麵不動了。
看了他半晌,潘棠又忍不住道:“你站在外麵不冷嗎?”
“不冷。”他實話實說,他是真的不覺得冷。
“好。但是我有點冷,你進來和我說話。”
阿酌聞言,臉上明顯一怔,完全沒想到二娘子讓他進屋,明明今日白天時,二娘子似乎對他格外排斥。
“是。”
潘棠關上窗子,重新坐在梳妝台前。阿酌進屋關上門,遠遠地站在門邊。
屋子裡幽暗暗的,潘棠隻能看見他模糊的身影,看不見他的臉,看不見他的表情,更看不見他明澄澄的琥珀色雙眸。
就這樣,非常好。
潘棠輕咳一聲,道:“你就沒有什麼話想要和我說嗎?”
“關於昨晚的事情。”她補充。
“昨晚.......”
“好了你彆說了。”她驟然將他打斷,突然不想聽他說話了。
潘棠道:“我就問你還記得多少?”
那黑影緘默不語,攥緊的拳頭昭示著難以啟齒的掙紮,而這些潘棠通通看不見。
“全部。”他答。
“好。”
“那我現在命令你全部忘記,能做到嗎?”
他不答。
潘棠遙遙看著那沉默的黑影,如此孤單的一個人,仿佛和整個世界都格格不入。
阿酌正肆意地望著燭光裡的潘棠,她看不見他的眼睛,他卻能看見她的。
而且這次,不用擔心自己目光過於灼熱,不用極力掩藏,他也可以放肆一回,仔仔細細描摹著她被燭光點亮的半邊臉龐和明亮的眸。
阿酌道:“屬下可以做到。但是敢問二娘子,可以做到嗎?”
她可以忘記昨晚發生的一切嗎?如果她可以忘記,那現在就不會把他叫到屋內,這般問他。
“我......”
潘棠被他問懵了,雙眼無辜地眨巴眨巴,她也開始叩問自己的心——她可以忘記嗎?
似乎不能。
一時間心亂如麻,潘棠討厭這種感覺,她討厭自己的心臟不受控製地亂跳的感覺,那種驟然失序的感受令她恐懼。
“我,我當然可以!”
“我跟你講,我記性很差的,做過的事情我轉眼就忘記,中午吃的什麼我都忘記了。而且,而且你彆以為我會把昨晚的事情放心上,不就是......”
不就是親了兩口嗎?算不得數的,當時她中了藥,他也中了藥,算不得數的。
說到後麵她自己也說不下去了,破罐子破摔,不耐煩道:“反正,昨晚的事情你全部都給我忘記,以後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和以前一樣,聽到沒有?”
“乾活不可以偷懶,不可以提前回房間,中午不可以休息。”
一通說完,潘棠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胡攪蠻纏,但沒辦法,誰叫她現在看見阿酌就心煩意亂。
“遵命。”阿酌道。
所有的要求他都可以答應,隻要……不要趕他走就可以了。
潘棠沒想到他這麼快就答應了,於是繼續道:“還有,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許進我房間。”
“遵命。”
“以後不許進院子,你隻可以守在院子外麵。”
“遵命。”
“以後不許出現在我麵前。”
“遵命……”
他答應得很爽快,仿佛潘棠說什麼他都會答應一般,仿佛現在隻要潘棠讓他去死,他就會立刻去死一般。
燭火又晃動幾下,少女眼中的光也跟著微微晃動,她朝黑暗的那邊看去,阿酌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她一向喜怒形於色,心裡有什麼都表現在臉上,但此刻阿酌看不穿她的心。
她到底在想什麼?
說到底還是他太害怕了,害怕自己昨夜的冒犯,會將他們兩個徹底推遠,這不是他想要的。他寧願默默無聞,永遠做一個影子,也不要片刻的沉溺,從此變得像陌生人。
潘棠摩挲著手中的藥膏罐子。他什麼都順著她說,什麼都答應,反而讓潘棠覺得有些無趣。
“行了,你走吧。”
話剛說完,她能感覺遠處那黑影猛然一頓,透露出點不知所措來。
潘棠笑道:“我是讓你回屋。現在已經過了你守夜的時間了吧,你可以回屋休息。”
“是。”
阿酌退出屋子,輕輕將門合上。屋子裡瞬間陷入一片寂靜,靜到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潘棠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蓬勃地跳著,燭火蓽茇一聲,燭光漸漸暗下來,這是要燒完的樣子。
她猛然從梳妝台前站起來,走到窗前,將窗戶一把推開,那黑衣少年剛剛要走出院落。
“阿酌。”
她輕輕喚一聲,他就聽到,轉過身來。
清脆的咚的一聲,那罐被她摩挲許久,已經被體溫捂熱的白瓷藥罐子,被她放在外麵的窗台上。
“這是阿姐給我的藥膏,太多了用不完,給你也用一些,可以塗在你手心的傷口上。”
“你愣著做什麼,過來拿啊。”
“是。”
阿酌走過來取藥罐子,潘棠已經事先將窗戶關上,她背對著窗戶站著。
聽見腳步聲慢慢的,在慢慢靠近,最後近到和她隻有一窗之隔,仿佛可以聽到窗外他的呼吸。
阿酌看著窗戶紙上她的倒影,影子因燭光的搖曳而輕輕晃動,她就站在和他一窗之隔,她沒有離開。
阿酌拿起那窗台上的藥罐子,白瓷罐子不如想象中的冰涼,而是溫熱的,是她的體溫。
他站在窗前,想要多看一會她的影子。倩影搖曳,分外好看。
就在氣氛到達了極靜時,
“多謝二娘子。”阿酌道。
窗內,潘棠身子陡然一僵,腦海中發出一聲轟鳴,她的心揪住了,轉過身去時才發現自己投在窗戶紙上的影子。
他知道她還在。
潘棠以為他拿完藥罐子就會走的,也以為自己藏得很好。
她心中頓時有氣,沒再理會窗外那人,而是氣鼓鼓地走到燭台前,將蠟燭吹滅。
真丟人,都是這蠟燭害的。
外麵,看見燭光熄滅,他知道她在屋內做了什麼,不由得低頭一笑。
今夜的寒風也溫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