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婉慈(1 / 1)

折棠 樨音 4943 字 4個月前

時間又過去幾天,每日掐算著日子,進宮的日子漸漸近了。這些天潘棠的心情頗好,滿腦子都是和阿姐見麵後要說的話。

前幾日下的雪都快融儘了,東一片西一塊地聚集在地上,天氣越來越冷。

“明日就可以蒸酒了。”

午後陽光燦爛而透明,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潘棠懶懶地依靠在廊廡下的柱子邊,手裡捧了個暖爐。她鼻尖被凍得泛紅,雖然陽光很暖,但這風還是摧人的,吹久了可以把人吹乾。

她看著在院子裡忙忙碌碌的阿酌,少年正修繕這幾天前的爐子,將爐子改造一下,改成可以蒸酒的模樣。

他的衣裳依舊單薄,今日沒有穿那件黑衣,而是換了件深藍色的圓領袍,一條破舊的蹀躞帶係在腰間,將勁瘦的腰身掐得恰到好處。有力的雙臂端起竹製圓形蒸籠,架在鐵鍋上。

察覺到她的目光,阿酌直起腰,抬頭,“二娘子,屬下做的是對的嗎?”

“對的對的。”潘棠笑著,當然是對的,他乾活手腳麻利一說就懂,這個爐子架得很合她心意。

他點下頭,“是。”便又開始架第二個爐子。

她見他動作認真,旁若無人的樣子,便又想和他說說話。

潘棠很喜歡找他說話,可能是他平時話不多,大多時候都沉默寡言的樣子,不太表露自己的心跡。但是她每次問他的話,他便不得不答。

“阿酌,我感覺你最近又長高了些,你還記得自己多少歲嗎?”

“回二娘子,不記得了。”

她的目光從他的臉上,遊移到他腳跟,他身形瘦高,卻並不單薄,而是有著蓬勃的張力,能看出力量感,可臉上還有些許青澀的模樣,“看上去也沒比我大幾歲,頂多比我大兩歲吧。”

“那你是不是也不記得自己的生辰了?”

他點頭,“是。”

潘棠勾唇一笑,低頭沉吟道:“人怎麼能沒有生辰?我記得,撿到你那天是臘月七,這日以後就作你的生辰如何?”

她眸光似水,水中映著璀璨繁星,少年抬眼望去,得見她的眸子和一張桃花麵,“好。”他答。

她隨口一說,他認真記著,臘月七便是他的生辰。

這邊正說著話,曼姝此時急色匆匆走進院子,著急到連院子的大門都忘了關。

“二娘子,夫人那邊請您過去一趟。”曼姝喘著氣,走到潘棠身邊。

“怎麼了?許久不見你人,方才是被母親叫去了?”

曼姝點頭,“是,夫人院裡的樊媽媽在路上突然叫住奴婢,讓奴婢來轉告一聲。”

“樊媽媽還有說什麼嗎?”她思索著。

“奴婢也多了個心眼,問了一嘴,樊媽媽說,老爺上午似乎去找過夫人,應當是...和您的婚事有關。”

“婚事?”

怎麼人人都來操心她的婚事?剛趕走一個崔姨娘,現在又來了父親和母親,平日裡也不見有人這樣關心她,到了婚事上就都要來替她做主了?

她將手裡的暖爐塞到曼姝手裡,安撫道:“你們不用跟我去,我自己去找母親,等我回來用晚飯啊。”

最後又看了眼阿酌,“你們倆先把爐子架好,明日是要蒸酒的。”

曼姝得令,目送潘棠走出大門,眼裡卻滿是擔憂。夫人和二娘子一向不和,不知這次二娘子又該如何應對呢?

——

潘棠的母親宋氏,名叫宋婉慈。

出生在廣陵的書香門第,當年也是名滿廣陵的才女,後來嫁給書生潘昉,潘昉進京趕考金榜有名,他們一家便搬到了長安。

潘棠沒有去過廣陵,她隻聽阿姐提起過。阿姐離開廣陵時恰好四歲,是能記得些事的年紀,在阿姐的描述裡,廣陵的是個令人向往的地方。

她穿過花園,行至潘府的最北麵,不出意外的話,母親就在北麵的佛堂中。

禪意悠遠,梵香氤氳。

佛堂古樸氣息濃厚,帶有經年累積的莊嚴,讓人一走進就不自覺噤聲,心跳都緩慢下來。

寂靜的佛堂打眼望上去空無一人,潘棠上前去,輕輕敲響門扉。

“母親?”

四下針落可聞。

她再敲敲門,“母親?”

依舊無人應答。

她下定決心,推開門。

霎時,慘白的日光穿過門推開的縫隙,打在佛堂地麵的青灰色石磚上,有塵埃在光束下飛舞。她索性將門開大,抬腿跨進高高的門檻。

日光一路照進佛堂大殿,在婦人的身後停下。婦人盤腿坐在蒲團上,一遍遍吟誦著經文。

婦人瘦得不成樣子,厚實的冬衣穿在身上也鬆鬆垮垮,突出的骨骼鋒利得能把衣服戳穿。但她脊背挺得筆直,和脖頸連成一條直線,手中佛珠有規律地撥動,從頭到尾沒睜開眼睛。

“母親找我?”

佛珠一顆接著一顆轉動,誦經的婦人依舊未抬頭。有風從開著的門縫裡穿堂而過,拍打著她的衣衫,幾縷發絲亂亂地垂下。

無人回答,潘棠前去將大門合上。

慘白的日光被拒之門外,高大威嚴的佛堂裡幽暗無光,座上巨大的觀音菩薩像透著森森鬼氣。

她腳步輕輕,再次站到母親旁邊。

一直到日光西斜,天地昏暗,佛堂裡唯一的光隻有燃著的幾根殘燭,佛珠撥動的聲音戛然而止。

宋婉慈驀地睜開眼,一雙無光的,黑漆漆的,死氣沉沉的眼——連燭火照到眼裡的光也能瞬間吞沒的眼。

她偏過頭來,今日第一次看了女兒一眼。她嗓子裡像是混著粗糲的砂石,“阿棠,跪到我身邊來。”

潘棠遲疑了,母親叫她來究竟是要說什麼?

她素來和母親不親厚,但也沒有到見麵就針鋒相對的地步,於是怔愣片刻還是依言跪了下去。

母親的聲音就在身側,卻似乎和她隔著千山萬水,又像是自九重天上傳下來的梵音,一字一句敲打著她的心。

“我前幾日夢到你弟弟,他已經長得很高了。他同我說,他過得不順心,他好冷好冷。”

潘棠的肩膀幾乎不可察覺地顫抖著,她深吸一口氣。

宋婉慈的話還在繼續,“那場火雖然讓他離開了阿娘,他現在過得不好。”

“阿棠。”她似歎非歎。

“你說老天為什麼一定要收去你弟弟的命呢?”她看向潘棠,黑洞洞的眼睛掛在乾癟的瘦削的臉上,像一個骷髏。

潘棠轉過頭來,盯著母親的唇和下巴——線條鋒利的唇和瘦得削尖了的下巴。她記得曾經,她還年幼時,母親是個豐腴的圓臉美人,那時弟弟還在。

“母親...”她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聽著母親的陳詞濫調。

“你說,會不會是因為你,老天才收去了弟弟的命?”

潘棠擰著眉,無聲搖頭,她死死盯著那鋒利的唇線,最終,忍無可忍,“母親!你彆說了,弟弟早就死了!”

喊聲在空曠的佛堂裡回響,她握緊拳。然而母親卻沒看見她的反應似的,兀自站起身。

她的踱步幾乎無聲,像是一隻無家可歸的遊魂。

宋婉慈道:“你父親來找過我了,也把你的事情和我說了。我一向不願意管你的事,但既然此事你父親出麵,你便嫁了吧。”

潘棠直接從蒲團上站起來,麵對著背向她的母親。

“我不會嫁的。”

宋婉慈繼續道:“趙家是個好人家,與你相配,你不要不知足。”

潘棠氣極反笑,她譏諷看向眼前瘦弱的婦人,“母親整日在佛堂念經,真的了解趙家嗎?竟然會說出趙家是個好人家這種話。”

她向前幾步,逼問:“母親讓我嫁人隻是這個原因嗎?”

“當然!”宋婉慈情緒莫名激動起來,“天下所有女子都是要嫁人的,由不得你標新立異,女子不嫁人是活不下去的!”

“阿姐當年進宮時,你們就是這麼和她講的吧?讓她溫婉,讓她順從,最後為了父親的仕途嫁到皇宮裡去。”潘棠問道:“阿姐出嫁時,母親你可有心疼過一點點?”

她直言,“你的心裡,是不是隻有弟弟?”

像是被人說穿心事,像是被人掀開最後一塊遮羞布,宋婉慈不得不去想,自己是否真的一點都沒有愛過女兒。不!當然不是,她這些年不願意看見二女兒,是因為每次看見她,就能想起自己那葬身火海的小兒子。

她隻是,還沒有能接受...

宋婉慈在心裡為自己開脫著,但語氣不由得軟下來,“母親當然是為了你好。”

為她好?怎麼可能。潘棠訕訕笑著,“母親向來不管事,今日究竟為何突然找我?僅僅是因為父親來找過您嗎?”

宋婉慈上前兩步,握住潘棠的雙手。她瘦骨嶙峋的手冰冷粗糙,潘棠心中頓時產生一絲不適,這是雙陌生,沒有感情,沒有留戀的雙手。

蓮座上的菩薩低眉看向佛堂裡渺小的二人,萬物皆空,無限慈悲。

“阿棠,你嫁過去,你會好的,我們整個家都會好的。”

宋婉慈的語氣熱切,帶著些引誘的感覺,渾濁無神的眼眸裡劃過一道詭異的光,“你弟弟給我托夢了,他不想見到你,不想你留在這個家。”話語冰冷無情,她卻握著潘棠的手不停摩挲,動作像是在表達親昵。

“你嫁出去,會安穩一生。弟弟就能開心,阿娘也會開心的。”

“究竟是弟弟在怪罪我,還是母親在怪罪我?他已經死了!”

“你胡說!”宋婉慈一把推開她,手指著她,嗓音沙啞而尖厲:“你再胡說!”

“他已經死了。”潘棠一字一頓,看著眼前眼紅如修羅的母親,她向前一步,任由她長長的手指甲戳在她心口。

有種發自心底的笑意,“這就是母親這麼多年都不願見到我的原因嗎?弟弟早就死了,我親手從火堆裡抱出來的。”

她扯開左手的袖子,伸出自己的手腕,纖細的手腕內側,有一塊凹凸不平的疤痕,一直蔓延到了小臂中間。“弟弟是我親手從火海裡抱出來的!那時候他已經沒了氣息,我比任何人都不想要他死!”

“若是你能早點抱他出來呢!”宋婉慈大吼。

潘棠猛然一滯,她不可置信看著自己的母親,她幽幽道:“原來,母親一直以來是這麼想的嗎?”

宋婉慈也怔住,她驚覺自己失言,看著眼前已經長得亭亭玉立的女兒,竟然不敢再麵對她。她背過身去,“你年歲不小了,必定是要結親的,如今你父親看中你和趙家的親事,你何必忤逆...”

潘棠嘲道:“他不可能看中趙家的,他現在和你說趙家有多好,都是聽了崔姨娘的鬼話。”

“住口!”宋婉慈閉上眼,“不得忤逆你父親。”她累了,發自心底地感覺累,其實所有的一切她都不想摻和。她隻想日日跪在佛前,清洗自己的罪孽,讓小兒子能過得好些。

“你走吧,我說不動你。”她道,語氣疲憊。

潘棠也不想多留,這個鬼氣森森的佛堂她一刻也不想多呆了,聞言抬腿便走。

“等等。”宋婉慈突然叫住她,“過幾日進宮,替我多看看你姐姐。”

潘棠沒有回頭,而是停住回了聲:“我會的。”

宋婉慈轉頭朝佛堂門口看去,此時已經不見潘棠的身影。

落日殘陽的餘暉照進佛堂大門,空中塵埃在光裡肆意飛舞。傍晚的陽光刺眼卻沒有溫度。

她不禁抬手到眼前擋住刺目的陽光,透過手指的縫隙稍稍往外看去。背後,蓮座上,菩薩隱沒在黑暗的佛堂中,垂眸注視著渺小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