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有餘辜(1 / 1)

雪霽天晴,層雲散去,如今的安陽正處在早春時節,乍暖還寒,最難將息。紅日西墜,安陽城南的忠節侯府內早已一片靜謐,魚貫而行的奴仆輕手輕腳,唯恐發出一點異響擾主子清眠。

留雲居裡更是如此,為了讓主子安眠,春尋將仆婢遣走,隻餘了伶仃幾人在這伺候。被遣走的奴仆喜笑顏開,留下來的愁眉苦臉,無他,自去年九月起,留雲居裡的主子忠節侯府夫人崔雲歸便纏綿病榻,入冬以來更是染上了咳疾,日日留雲居內都彌漫著一股中藥味,看了多少郎中都不見好,府裡的下人都說這是橫死的花姨娘索命來了。

“春尋姐姐。”

春尋前腳剛踏進留雲居,後腳一個年歲尚小的小丫鬟就來了。

“怎了?”

春尋今日一早便出門替崔雲歸辦事去了,現今才回到府中。小丫鬟看了緊閉的房門,不由得放輕聲音:

“夫人今日一天米水未進。”

“藥也不曾喝?”

小丫鬟搖搖頭,春尋皺起眉來,夫人從去年九月失了孩子後就一直靡靡不振,纏綿病榻近半年,身體每況愈下,近日竟開始不思茶飯,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人嘀嘀咕咕之間緊閉的房門吱呀一聲響,崔雲歸披著一件大氅打開了門,春尋忙把臉上的憂色收好,笑意粲然的迎上去扶住崔雲歸的手臂。

“夫人怎的出來了?外頭天冷,夫人莫過了寒風,我扶你進去吧?”

許是為了應景,她剛說完就一陣寒風夾帶著飄雪而來,崔雲歸捂著手帕彎腰劇烈的咳嗽起來,春尋手忙腳亂,想扶著崔雲歸進去卻被崔雲歸拒絕,隻能自去房裡倒一杯溫水,讓崔雲歸壓一壓。

崔雲歸咳出了一身冷汗,直到將喉間堵著的那口氣咳了出來,她才覺得好受了些,移開手帕,毫不意外的看見上麵的一灘鮮血。

春尋見著那攤血就紅了眼,眼見著是要哭了,崔雲歸及時接過她手裡的茶水,將喉間的腥甜壓了幾分下去,感慨道:

“下雪了”

春尋不愧是自小跟著她的,立馬明白了她想乾什麼,無奈的招了小廝過來搬了椅子、火盆過來讓崔雲歸坐著看雪。

方才遣去的小丫鬟端著溫好的藥過來。

“夫人。”

崔雲歸掃了一眼藥,隻當沒看見,小丫鬟無措的求助春尋,春尋又是悄悄歎一大口氣,接過藥碗朝裡屋使了個眼色,小丫鬟如蒙大赦,不多時從裡屋裡端來了哄崔雲歸喝藥的蜜餞。

“夫人,好歹把藥喝了?”

每日讓崔雲歸喝藥都要一場拉鋸戰,春尋已經做好了鏖戰的準備,不料今日崔雲歸隻是看了看她,見沒有回轉的餘地便接過來一口悶了,中間沒斷。

這樣喝的後果就是被苦的打寒戰,崔雲歸忙撚了顆蜜餞含在嘴裡,企圖用蜜餞的甜掩蓋藥的苦。

等春尋拿了條毛毯蓋在她的腿上,崔雲歸就緩過來了,她今日之所以喝藥這麼乾脆,隻是因為她心裡記掛著正事。

“水月庵裡倩姐兒和焱哥兒的往生牌位可供上了?”

春尋掖了又掖,擺弄半天還是伸手給崔雲歸帶上了帽兜。

“二姑娘和三哥兒的往生牌位全照夫人說的辦好了,夫人說的銀錢也儘數給了水月庵的主持,特意叮囑過了,四成留在庵裡添香油錢,六成讓主持酌情救濟孤兒流民。”

入冬以來,崔雲歸就開始左一件右一樣的變賣自己的嫁妝,起初春尋還以為她是要做什麼,不曾想變賣來的銀錢今日儘數給了水月庵。

聽到一雙枉死的弟妹有了個歸處崔雲歸心情明媚了幾分,臉上也帶上了笑意。

“我死了,你也幫我去那求一塊往生牌立著,與羨哥兒放在一起,好讓我們母子黃泉相見”

魏卿羨,是崔雲歸那個未得的孩子。

提起他,春尋鼻頭一酸,起初剛懷上時夫人也是不喜的,後麵月份大了,夫人也慢慢感受到了孩子的存在,滿心歡喜的做了許多小衣裳。去歲九月,夫人腹中的胎兒也六個月了,眼見著生產在即,那花姨娘就像一條瘋狗闖到到留雲居裡來,找到夫人就開始說二姑娘和三哥的死訊和慘狀。這樣也就罷了,她還肆無忌憚的告訴夫人二姑娘和三哥的死就是她花倚翠一手做的。夫人平生最是愛護一雙弟妹,即使在侯府上有婆母欺人、中有丈夫寵妾滅妻,下有惡奴欺主,但夫人依舊伏低做小,忍氣吞聲,為得就是用侯府夫人這個名頭為弟妹博個好前程。如今一雙弟妹皆慘死於花倚翠之手,夫人怎能看著殺人凶手在自己麵前蹦躂,取了房裡鎮壓邪祟的寶劍一劍送花姨娘歸了西,之後夫人情緒過激,悲傷過度,一個成型了的男胎就這樣流產了。

花倚翠她死有餘辜!

“春尋,來。”

崔雲歸從毛毯裡伸出手喚回了春尋的思緒,春尋一秒回神,懊惱不已。應是她的表情太過猙獰,讓崔雲歸讀出了她心中所想。

“夫人。”

崔雲歸從懷裡掏出了一支玫瑰金簪,抬手想簪進春尋發中,卻無奈手上力氣欠缺,春尋忙跪下:

“夫人不可!如此貴重之物怎可贈予我?”

崔雲歸隻覺得眼皮好重,周身力氣如同剝繭抽絲一般,一點點的從她身上剝離出去,她伸手夠了幾下,如願的摸上了春尋的手。

“這支金簪乃是外祖母添於我的陪嫁,如今我氣數已儘又散儘家財,眼下實屬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你,這簪子權當留個念想吧。”

她這一番話讓春尋淚如雨下,崔雲歸感受到了淚水滴在了她的手背上,但她太累了,她抬不起手去擦掉她的眼淚,隻能斷斷續續的交代後事:

“前幾日……我將竹溪的明幽山莊過到了你的名下,我死後你便回竹溪去,招一個稱心的夫郎上門……好好過日子。”

春尋泣不成聲,崔雲歸眼皮沉重,欲閉還睜之間她仿佛看到了故去的母親、弟、妹,她欣喜若狂,抓著春尋的手青筋凸起。

“春尋姐姐,母親!我看到母親了……”

“夫人!”

春尋跪地,頭重重的磕在地上,許久不曾抬起來。

廣和九年,忠節侯夫人魏崔氏歿於初春。其後三年,忠節侯魏麟思念成疾隨妻而去,弟魏政承爵,又二年,大雪,政於府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忠節侯府樹倒猢猻散,人走茶涼。

“大奶奶,大奶奶!”

崔雲歸顰蹙,翻個身想要逃離這惱人的聲音。將將翻到了一半,她驀地睜開眼從塌上坐起來,不可置信的環顧左右,房內掛著紅綢緞,這樣的擺設既陌生又熟悉,她抬頭,恰好瞧見了菱花鏡中的自己,青絲如瀑,杏麵桃腮,秀眸惺忪,她錯愕的摸上了自己的臉。

這是她年輕時候的長相!

“大奶奶”

崔雲歸莫名奇妙的舉動引得春尋滿腹疑問的繞到塌的另一邊查看崔雲歸的情況,崔雲歸仰頭打量了春尋幾眼,一個奇異又荒唐的猜測呼之欲出。

眼前的春尋隻有十七歲的光景,再根據這屋內的擺設稍加推測,崔雲歸覺得她好似是回到了她剛嫁給魏麟的時候。為了佐證猜想,崔雲歸直接向春尋確認。

“春尋,現今幾日幾時?”

春尋去取先前為崔雲歸熨燙好衣服,隔空回著崔雲歸的話,手底的動作不停

“大奶奶莫不是睡昏了頭?現在是廣和一年……”

“不行,你不能進去!我們姑娘身體不適正在休息,王媽媽你這是乾什麼?!”

春尋的話沒說完就被門外冬藏更大的聲音蓋過,崔雲歸坐回貴妃榻上擁被豎起耳朵聽著外麵的動靜。

王媽媽帶著幾個粗壯的丫鬟婆子氣勢洶洶的站在門口,冬藏似母雞護崽般張開雙手攔在門口,有一種以一敵百的決心。

“冬藏姑娘,我是奉了夫人的命請大奶奶過去坐坐的,還請冬藏姑娘讓讓。”

這是王媽媽的聲音,緊接著崔雲歸便又聽到了冬藏的聲音。

“王媽媽,這裡是大爺和大奶奶的臥房,我方才便說了大奶奶在休息,你這樣一通亂闖,可有把主子放在眼裡?”

崔雲歸忍俊不禁,冬藏不愧是她三個丫鬟裡最能言會道的人,炮語連珠把不敬主家的帽子戴在了王媽媽的頭上。但王媽媽也不是吃素的,直接變了臉。

“冬藏姑娘好厲害的嘴巴!不敬主家這麼大的罪名我可擔不起。倒是你,千般阻饒萬般阻擋我去請夫人,難不成想給大奶奶留一個不敬婆母的錯處?”

這王媽媽說話忒厲害,好在冬藏自小也是在崔家那虎狼窩裡長大的,並不杵她,但崔雲歸也不能放由事態發酵下去,給春尋使了個眼神示意春尋出去製止這場鬨劇。

要問崔雲歸現在是否知道自己回到了生前的那個階段,那崔雲歸必然是不知道的,前世這樣的事比比皆是。婆母看不上她商賈出生,便處處刁難,一點小事就要派王媽媽來請她去屋裡伺候,明麵上是和她這個新婦說體己話,實則每次都是讓她去祠堂裡跪著,對著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自省。

有了春尋的加入也無用,屋外冬藏和王媽媽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可開交,大有一種要動手的意思,崔雲歸隻得套了鞋襪親自去外麵打發這纏人的惡奴。

就在崔雲歸找到鞋襪往腳上套之時外麵的爭吵聲驟停,而後就是春尋、冬藏、王媽媽等一眾仆婢整齊的請安聲。

“大爺”

是魏麟。

魏麟大老遠就聽到了留雲居中丫鬟婆子的爭吵聲,他一下便聽出來了這是他母親身邊伺候的王媽媽與崔雲歸的陪嫁丫頭冬藏的聲音,但不知為何,他一來,原本爭吵中的兩人又都默契的緘默不語。

“大奶奶呢?”

“大奶奶伺候夫人用過午食後回來後身體不適,方才躺下沒多久,王媽媽便不問青紅皂白地要闖進門去。”

冬藏行了一禮,先發製人。王媽媽又豈甘落後,還不待魏麟說話,立馬也行了一禮。

“大爺明鑒,這是夫人讓我來請大奶奶過去坐坐,談談府中事物。”

王媽媽說著覷了魏麟一眼,見主子的命令並沒有讓魏麟有反應,遂又補道:

“說是大奶奶禦下不嚴,今日表姑娘在後園散步消食,讓大奶奶貼身伺候的丫鬟秋收給衝撞到了。”

忠節侯府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表姑娘才是魏家大郎心尖尖上的人,那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真真是疼到眼珠子上了。

一個不受寵大奶奶的婢女驚擾了表姑娘,王媽媽靜等著魏麟進去將崔雲歸揪出來壓到敬雪堂中去。

很顯然,在場的眾人都是這般想的,春尋已然是做好了請罪的準備,隻要魏麟有衝進去的舉動她就攔在前麵,好歹先進去伺候崔雲歸梳洗整齊,不至於太辱沒自家姑娘的顏麵。

“倚翠可有事?”

果然,魏麟聽到表妹被衝撞到了馬上詢問其狀況,那緊張的模樣讓冬藏看了氣的牙癢癢,王媽媽暗自得意,勝券在握。

“大爺放心,表姑娘隻扭了腳,已請郎中來瞧過,並無大礙。”

“倚翠無大礙,大奶奶卻是抱恙,這會子正在歇息,你去回了母親就說晚些時候我會同大奶奶一道過去看母親。”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魏麟竟然維護起了崔雲歸,王媽媽麵容錯愕,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魏麟卻是不管她了,掀開厚重的門簾進到屋內。

冬藏得意的揚起脖子,扯著春尋跟在魏麟身後進門伺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