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關心(1 / 1)

外頭雨霧氤氳,屋內燭芒曳明,照見那張方漆木桌後坐著的人影格外高大偉岸。

偏生他懶散靠在椅背上,鳳眸低垂,眉心微擰,看著手中一卷案冊。乍然打眼瞧過去,頗像一執著生死薄、好似正踟躕著今夜該勾誰的魂兒交差的凶煞閻王。

此閻王察覺到動靜,視線朝她看過來,挑挑眉問道:“做甚笑這麼高興?”

“你這幅模樣,怪不得四郎被你嚇跑了呢。”屋裡暖和,洛瑜把袖爐放在桌沿邊,眉眼間的笑意還沒有褪去。

如若不是這幾日與他有了些接觸,相處下來,覺得他也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凶戾與冷漠,不然的話,她恐與四郎一樣,早被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祁凜徹放下書卷,想了想,蹙眉道:“我不過是看了他一眼。”

桌麵一片狼藉,四郎把書冊扔得到處倒是,洛瑜正一一規整,聞言,動作稍頓,笑意也立時跟著僵滯了一瞬。

四郎與祁凜徹雖不同母,卻是同父所生,按說兄弟之間關係和睦親厚,但他倆明顯話都說不上幾句,尤其四郎還如此畏懼他……她想起那會兒在明善堂時,四郎親切地挨著祁淮禮,卻對他畏而遠之。

“在想什麼?”祁凜徹驀地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你也被我這一眼嚇著了?”

洛瑜搖頭說沒有,遲疑著問:“夫君,你與四郎的關係一向如此嗎?”

“如哪般?”

“就是……”

被親人疏遠——但這話洛瑜不好直白說出來,心裡竟莫名生出一絲心疼。記得衛老夫人先前說過,祁凜徹總是獨來獨往,她當時還曾暗自納悶,府裡竟無人關心他?

眼下再細細一思量,她把侯府裡的人想了個圈兒,除卻衛老夫人,還當真沒有人關切過他,就連府裡的一些個下人都當三房不存在似的。

不過就連衛老夫人,也是在他娶了她之後,才開始把目光落在“三郎”身上,從過去的“不聞不問”到如今帶著“敲打”般的叮嚀……

她正陷在自己的思緒裡,還未反應過來,一雙大手就已經伸過來抱起她,把她放在了桌上坐著,不過幾息的功夫,她的驚呼都還沒機會脫口。桌麵上剛剛整理好的一摞書冊,因著這番動作,嘩啦啦地四散開,有幾本掉到了地上。

“怎……麼了?”

洛瑜用手撐著桌麵,唇瓣半張,震驚地看著眼前之人。祁凜徹確定她坐穩後才收回手,說道:“方才未聽清你說了什麼。”

“……”可她剛剛,什麼也沒說啊!

祁凜徹撤開幾步後,她才驚覺自己坐在桌上,正麵對著他,目光剛好與他挺拔深邃的眉眼齊平。

她隻好解釋:“不是夫君沒聽清,是我剛剛沒有說話……”

“我與四郎的關係,如哪般?”祁凜徹倒沒忘記這個話頭,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淡淡的,仿若就單純隻是好奇而已。

“就是……就是,”洛瑜迎著他沉沉的目光,輕聲說道:“我見四郎總是避著你,你們兄弟之間也不常說話,關係不親厚,不知你們是不是有何誤會?”

總不能僅僅是因著他長得凶一些,四郎就連話都不敢說一句罷?

祁凜徹:“隻是不親近而已,無甚誤會。”

“嗯?是因著林姨娘嗎?”洛瑜這般想著,難道林姨娘與祁凜徹的娘親從前有何過節?

“你這都想哪兒去了。”祁凜徹無奈道:“怎麼突然問起這事兒?”

洛瑜猶豫片刻,見他麵上並未露出不虞之色,便斟酌著旁敲側擊:“你此前,為何很少宿在府裡啊?”

“公事繁忙。”

洛瑜不解:“難道刑部隻你一人當值嗎?”

他該不會是處理全京城的公事吧?忙得除夕夜都不得回府來。她之前也算去過刑部兩回,分明見到還有不少官員呢。

祁凜徹俯身拾起地上的書冊,隨手翻了翻,語氣也很是隨意:“那倒不是。我不過是習慣了。”

習慣了?是習慣了當值辦案?還是習慣了宿在刑部?亦或是習慣了一個人?

洛瑜的目光怔怔地跟隨著他翻閱書冊的動作,心裡所想的竟不由自主喃喃著脫口而出:“習慣了無人關心嗎?”

隨著她話音方落,祁凜徹驀地闔上了書冊,洛瑜立即意識到自己許是說錯了話,連忙捂住嘴,看著他緩步走近,看著他把書冊隨手扔在桌麵上,看著他站在自己眼前。

“夫君……”洛瑜咬著唇瓣,手撐著桌麵往後仰著身子,有些不敢直視他漆黑的眸子。

卻聽他淡聲道:“是。”

“啊?”洛瑜驚詫地瞪圓眼,“真的是因著無人關心你,你才不回府的嗎?”

祁凜徹看著她烏黑清透的鹿眼,歎了口氣:“莫瞎想,都快被你繞進去了。”

“……哦。”洛瑜訕訕地笑了笑,也不好再接著問了,但心裡仍對他“公事繁忙”才不回府的原因存疑。

她正要抬腳,才後知後覺自己坐在桌上,雙腿懸空著,她急忙哎呀一聲,“這可是四郎做功課的桌子啊!我怎麼坐上來了……”

一邊說,一邊就撲騰著要跳下去,奈何祁凜徹像堵牆似地站在麵前,她的手似推非推地碰了碰他的胸膛,朝他眨眨眼,“夫君?”讓一讓。

又聽得他極輕地歎了口氣,長臂一伸,輕鬆把她抱了下來。

洛瑜站穩後,那雙手立即離開了,人卻依然沒動,垂眸看著她,問道:“還疼麼?”

這話突兀得有些莫名其妙,洛瑜一時沒明白過來,還以為他問的是坐在桌上疼不疼,便搖搖頭,說不疼。

剛好雲蘿過來說晚膳擺好了,兩人便出了書房。

洛瑜不太餓,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筷箸。屋裡隻有他二人,她給祁凜徹斟了盞茶,遞過去時,恰巧看到他頸側甚為明顯的數道掐痕,手一抖,險些把茶水傾翻。

剛剛在書房裡,竟沒察覺……

兩人用膳時都不是多言的性子,等他吃完後,洛瑜才喚來雲蘿把碗碟撤下去,一麵起身,趕緊去裡間自己的小藥箱裡翻找。

拿出一個小藥瓶和一支藥膏後,她回身急忙衝他招招手,“夫君——”

祁凜徹不明所以,走近後看著她手裡的藥瓶,“怎麼?”

“給你上藥啊!”

可不能讓他再頂著這“罪行”到處走來走去了,洛瑜心道。

祁凜徹摸了摸脖子,說不妨事,“一點小傷。”

“不行。”洛瑜硬拽著他坐下,把藥瓶放在案幾上,利落地把藥膏擠在指腹上,就要往他頸側去。祁凜徹擰眉,偏頭避開了,問:“這是何藥?”

“消腫祛痕的,”洛瑜這會兒瞧著他的傷勢,見他不配合,威脅道:“若是不用藥,擔心以後留疤呢。”

祁凜徹不甚在意地笑了,“也不差這一處了。”他身上的疤多得是。

聞言,洛瑜的手頓在了空中,下意識往他左眼尾的那道淡疤看去,問道:“這兒,是怎麼傷的?”

“刀。”

洛瑜:“疆場上嗎?被敵人所傷?”

“嗯。”

他麵部輪廓鋒利硬朗,五官深邃,鳳眸挺鼻,其實是很英俊的長相,但因著不苟言笑,總給人一種不好接近的肅冷感,再加上他眼角這道延伸至耳邊的斜長疤痕,教人初初看上一眼,心裡難免直打鼓,陡生畏懼。

洛瑜倒也沒有起先剛見他時那麼怕他了,知曉他的性子不凶,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遂重新揚起手給他上藥。下一瞬,他扣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她雙眸圓瞪:“再不上藥,傷口何時能愈?”

祁凜徹被她這一瞪,下意識鬆了手。她前幾日不還說怕他麼?這會兒都敢明晃晃地瞪他了,是生氣了?

溫熱柔軟的指腹輕輕在他頸上按壓摩挲,她離得近,淡淡的梔子香混著藥香縈繞在鼻尖,他有些不適應地再次偏頭避開了她的觸碰。

洛瑜黛眉微揚,祁凜徹不自在地調轉視線,清了清嗓子,說:“癢。”

“……”

洛瑜重新擠出一抹藥膏,看見他的額角隱隱微現的青筋時愣了愣,有這麼癢嗎?

她放低聲音,輕柔道:“且再忍忍,很快就上完藥了。”

手下的動作稍稍加快了些,直到看清他頸上的那圈牙印時,她的手就像在撫著一塊燒紅的炭,霎時滾燙得不行,連帶著整隻胳臂都像著了火似的。

……很明顯,這是她咬的。

祁凜徹察覺出她動作停了下來,她此刻摸著的那小塊體膚,他白日裡在沈燕川遞過來的銅鏡裡看到了,上麵印著她的咬痕。

他想了想,又不知該說什麼,便仍是對她說道:“無妨,不疼。”

洛瑜張口失聲,半晌才繼續上藥,一邊道:“我這……不知自己撓得這般狠,”說著說著,又不免上了氣,斷斷續續道:“不過,是夫君昨兒夜裡非要……你若輕點兒,我也就不會……唉,夫君今日上值,可有人過問你這傷,怎麼會出現這樣的掐痕真是太明顯了,不會遭同僚笑話了罷……今早聽聞祖母生病,我一時慌了神,也沒顧得上,若是當時看你一眼……好歹能趕著上藥……”

祁凜徹一頓,“原來你是在擔心這個?”

“啊,不然呢?”

“怪不得在明善堂非要拉著我去上藥……原不是擔心我疼不疼。”祁凜徹心下卻道,原來她是害怕被祖母,以及兄長,看到啊……

洛瑜被他這一說,陡然生出一絲歉意,忙找補道:“擔心,我擔心的。”心下卻道,怪不得他一直在回答她不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