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屏春(十二)(1 / 1)

兩人並肩走了一陣,薛見微逐漸察覺這暗河渠道的詭異之處。

一條幽深不見底的河道僅餘原處一光點散發著微弱光,兩人像是誇父逐日般,拚命追逐始終到達不了出口。

薛見微甚至有種錯覺,兩人行走了許久依舊隻是在原地徘徊。

手中的枯枝燃儘了一把又一把,她抓著承免的手不覺用力,承免回看她,不明所以。

薛見微煞有介事道:“你不覺得這河道太過長了麼?按照咱們的腳力,耗費了這麼久,恐怕都走出皇城了,再走下去怕是要將整個上京走穿了,怎麼還是走不出去?”

“不儘然,我曾在工部見過皇城的排水河道圖,星羅棋布錯綜複雜,但對於這一條河道並無印象,故而這河道不可用常理推斷。”

承免將手中的火光貼近牆壁,摳下一層乾土在指尖一撚,又聞了聞,“土壤發灰,呈膏狀粘膩,此地應該仍舊在皇城底下。”

薛見微望著遠處的光點,明明近在眼前,卻又覺得遠在天邊。

不知道承免一雙傷腿,還能不能撐到出去。

“你還能行走麼?”

“不能也要走,坐以待斃不是我的習慣。”

薛見微點頭,“也是,眼下這情形,坐以待斃可不就是死路一條。”

她見承免麵露難色,明白他此刻定然不好受。承免一連打了兩個噴嚏,薛見微這裡也很狼狽,濕漉漉的衣裳貼在身邊,在這陰冷的地方不僅不能防寒,還在一點點汲取她身上的熱氣。

她想了想,提議道:“要不,咱們先把衣裳烘一烘再趕路?”

承免斷然拒絕,“不可,那光點必然是外界的天光,若是在此浪費時間,待得日頭下去了,光點消失火光殆儘,你我隻能在此摸黑前行。”

承免停下腳步,將手中的火把湊近薛見微,“還有一個方法,你手腳伶俐先行出去,找來人接我,能省下不少時間。”

承免說完又打了個噴嚏,薛見微這才察覺到承免的臉頰紅得不正常,她揚手一探,想來已經發燒高熱了一陣,也許是怕自己擔心,一直隱忍不發。

薛見微直言不諱,“那不行,我陪著你還能照料到你,丟下你一人在此處,萬一有什麼意外,你腿腳又不利索,那可真是坐以待斃了。”

薛見微心中叫苦不迭,要是讓楊慎良知曉,自己辛苦蹉跎來北春坊一場,不僅沒有探查出個結果,還把觀察對象推到池子,在這裡耗死了,那自己一世英名臨了到頭,也隻有以死謝罪了。

河道裡充斥著陰森死寂之氣,放眼望去四周漆黑一片,仿若混沌未開,伸手不見五指。道壁怪石嶙峋,觸手冰涼,寒意瞬間透骨而入。周遭寂靜無聲,連個蟲鳴鳥叫也無,唯有自己的呼吸聲與腳步聲清晰沿著河道回蕩,她和承免好似誤入絕境,膽戰心寒走投無路,隻能一條路走到黑。

薛見微思緒萬千,眼神一轉忽然瞥到牆上一道劃痕。

“這是不是你方才摳的痕跡?”

承免聞聲,舉著火把細細端詳了一番,凹凸不平的牆麵上,陡然增生一道人為的劃痕很是顯眼,可任憑他左看右看,這一道也是自己留下的。

凹陷的地方,甚至還殘餘些許新鮮的泥屑掛著。

承免的沉默無疑給了薛見微當頭一棒。

她當然無條件信任承免的記性,兩人在講話期間一直在快步前行,這一道劃痕怎會出現在他們的前方。難怪他們行走了許久,卻絲毫不見離那光點更近一步。

承免的臉色也十分難堪,兩人眼神飄忽,目光紛雜,不敢將心中的猜想說出口。薛見微隻覺得雙腿發軟,索性停在原地,進退兩難。

正在此時,承免先前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一陣風吹過,手中的火把猛地熄滅了,緊接著遠處的光點也無了。

一片漆黑。

薛見微毛骨悚然,毛發倒豎,她大氣不敢出,一顆心懸在嗓子眼不上不下跳得極快,隻好緊緊抓著承免。

她不敢開口,承免卻用胳膊輕輕推了她一下,兩人挪步置一拐彎處藏身,承免低聲耳語,“你聽。”

薛見微雙眼適應了黑暗,她探出頭,瞪大了眼睛勉力辨認了一陣,發覺暗渠的光點處多了好幾個人影,看不清麵目,聽聲音,這些人似乎拖著極重的東西在四處挪動。

一男人高聲道:“開!”

話音未落,嘩啦啦的水流聲奔騰出來。一股潮氣撲麵而來,帶著泥土的腥臭氣,乾涸的渠道很快湧出一股水緩緩流淌而來。

難怪此間乾涸,牆壁上的泥卻十分濕潤。

那個男人等待了片刻,繼續高喊道:“放!”

河道裡響起一陣乒乒乓乓搬運東西的聲音,但因距離過遠薛見微看不清是為何物。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搬運東西的聲音終於停止,男人又喊道:“起!”

河道內響起低沉誦讀的聲音:“曲水入於河,軼為湖澤,五湖四海,萬水朝宗,巳日寡人,請降神光引路。”

一連誦讀好幾遍後,那些人才離去。河道內恢複了寧靜。

薛見微耐著性子等了片刻,不敢點燃火把,恐怕火苗太大引人注目,隻能再次擦亮火折子,就著微弱的光這才發現,從上遊漂浮過來的竟然是十幾艘扁舟,每一葉扁舟上都置放著一個木箱,平平無奇的箱子上五花大綁著鐵鏈,上了鎖,隨波逐流。

薛見微凝神一數,一個箱子上居然有八個黃銅鎖。

她不禁訝然,“不知這箱子運送的是什麼,居然要用八個鎖!”

承免上前幾步,彎身貼近暗流上的小舟,端詳了片刻直接上手提了一把,轉頭低聲道:“是黃金。”

“什麼!”

薛見微大吃一驚,“這麼嚴絲合縫,你怎麼能看出來是黃金?”

承免道:“算一下這小舟的吃水和箱子的重量,隻能是黃金。”

薛見微不信邪,她趁手捉了一隻箱子,掏出腰間的軟劍撬動箱蓋,一點縫隙金光乍現。

不是金器,不是金元寶,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金磚。

漆黑如墨的暗河裡漂浮著十二個箱子,每一箱都是沉甸甸的黃金,這說出去誰信?

薛見微從金光的震驚中緩了下來,她奇道:“不對,方才咱們怎麼都走不過去,這些箱子是怎麼來得?”

承免搖搖頭,今日之事過去詭異蹊蹺,他也理不出頭緒,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咱們抓緊時間,逆流而上必然能出去。說不定這些箱子的通行也是有時間限製的。”

“這就走了啊?”薛見微戀戀不舍地看著一箱箱黃金漂浮搖曳,似乎在黑暗中伸著手挽留自己,“來呀,快來呀!”

承免一語中的,“你敢拿,有命花麼?”

個中詭秘莫測,薛見微活了十七年也從未見過。她趕緊回過頭,兩人幾乎是落荒而逃沿著暗河逆行,說來也是奇怪,這一次那光點好似與他們相約,定定停留在原地等待他們到來。

光點逐漸擴大,兩人從河道好不容易爬出來,又沿著地上泥濘的腳印行了半個時辰,百折千回曲曲繞繞,四周才逐漸吵鬨起來,果真如自己所料,他們已經出了皇城,正在護城河下。

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

上京城的街上,貨郎挑著琳琅滿目的擔子,吆喝聲此起彼伏,更有孩童們你追我趕,嬉鬨奔跑,店鋪林立,幌子隨風舞動,行人往來不絕,煙火氣十足,與方才那陰氣森森之地截然不同。

薛見微卻打起了冷戰,她轉眼一看,身邊的承免一張臉除了臉頰發燒而泛起病態的紅暈,整個人蒼白得像是死了七天的屍體,宛若三魂丟了七魄,隻怕當下就要暈厥過去。

“咱倆這樣回去肯定不行,跟我走。”

薛見微不由分說拽著踉蹌的承免,七拐八拐進了一偏僻的小巷子。

推門而入,堂屋正中擺著一張四方木桌,配著四條長凳,桌上擱著粗瓷茶具,牆邊立著個榆木櫃子,斑駁的漆麵滿是歲月痕跡,朝南向的裡屋有一張木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帳子也平整地垂落著,床側小幾上的油燈,燈盞乾淨,卻積灰已久。整個屋子靜謐無聲,處處透露著長時間無人居住的寂寥。

薛見微徑直將承免拖到床上,“這是我之前在侍燈司當差時租賃的屋子,後來入了北春坊,還沒來得及退租,咱們先在此處休整片刻再回宮。”

承免已經直不起腰了,仍舊緊緊抓著床欄,“這不太合適,男女......”

“將死之人你就彆管男的女的,隻要是床,你能躺下,就是好床。”

薛見微扔下承免走到一旁,打開那破舊的榆木櫃子,整個人埋進去搜羅了片刻,自言自語道:“真是奇怪,我記著這裡明明有套男子的衣服,怎麼找不到了?”

高燒的承免渾身酸痛無比,他輕輕躺下,隻占了整張床的邊角,聽到薛見微的話忽而身子繃得筆直,他糾結了許久,才聲若蚊蚋道:“你這裡常有男子留宿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