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聲沉悶的響聲,兩扇陳年老木門被一掌彈開,掛在門框上吱呀吱呀響個不停。
楊慎良一抬頭,就看見薛見微怒氣衝衝立在門口,兩隻眼睛若能噴火,隻恨不能當下將這間屋子燒個精光。
薛見微斂眉一看,屋子裡除了楊慎良,竟然還有另一位稀奇人物——侍燈司張群玉掌燈,他一如既往臉色緋紅,喝得醉醺醺斜癱在椅子上。
為何說他是個稀奇人物,薛見微自打進了侍燈司,這張群玉就一直位居掌燈首位,從不見做事,隻是日日醉酒昏睡,時間久了大家也都默認這位大掌燈的存在,平日見了隻當不存在。
聞淵曾開玩笑講,自己哪怕被人拿刀抵著脖子,對上麵了,張群玉也隻會斜睨一眼走開,拎起酒壺灌個飽。
冷風倒灌,張群玉的酒醒了不少,他搖搖晃晃站起身打算去睡上一覺。
此刻,正是午時。
張群玉打了個響雷般的哈欠,“天色不早了,我要去睡個好覺!”
路過薛見微時,他睡眼惺忪上下一瞥,目露鄙夷繼而狠狠撞過薛見微的肩膀,揚長而去。
他身材高壯,人一走,屋子裡頓時空曠不少,楊慎良麵不改色,“怎得這麼急著來找我,讓你盯的人,死了?”
薛見微冷聲,“你為什麼騙我!狄沛是不是已經死了!”
“何出此言?”
薛見微聲音在發顫,高聲重複,“狄沛是不是已經死了?”
楊慎良怒道:“我看你調去北春坊日子太過安逸,過得你昏頭了,如今你是什麼身份?能擅自闖入侍燈司?”
薛見微直愣愣望著楊慎良,帶著點哽咽,又一次重複道:“狄沛……是不是已經死了......”
“你騙我!狄沛被人熏瞎了眼,毒啞了,雙耳也穿了孔,就因為她知道李暘的死因,給人害得又聾又啞,還瞎了眼!”
薛見微不依不饒,無論今日那人如何解釋隻是因為一時貪財,才從屍首身上取下珠子去典當,她全然不信。硬生生憋著一口氣來到侍燈司,她隻相信楊慎良的話。
楊慎良放下手中的棋子,見著平日裡倔強不服的雙眸竟然泛起淚光,他才鬆了口,“狄沛好好回了家,怎麼傳來傳去,我侍燈司的掌燈竟活生生給人說死了?”
沒死?
狄沛沒有死!
可懷中的夜明珠不會騙人。
“這是我贈與狄沛的,人家說她的屍首被抬了出去,這珠子被內獄的人搜羅出去典當,你看,這中間點點斑駁定然是狄沛的血!”
薛見微將明珠托在掌心,遞到楊慎良的眼皮子下。
楊慎良卻不接手,他轉而進了屋子裡拿出一件物件,丟在案幾上,“這珠子天下比比皆是,樣樣都能魚目混珠,這個你不會不認得吧?”
是狄沛上任掌燈時,楊慎良親手打造的袖箭。袖箭小巧玲瓏,筒身以精鋼打造,其上鏨刻細密蓮花紋,筒長不過盈尺,直徑僅容兩指,個中卡扣機關精妙絕倫。
“狄沛家中雙親俱在,經此一事也看開了生死,她既然想回家孝順父母,我怎能不成人之美。你出了門大可以去問問聞淵和霽明,大不了年後相約著,一同探望她去便是,這是狄沛走時,特意來向我辭彆,取下了這袖箭。”
狄沛的袖箭必須要自願開啟機關才能取下。眼下,袖箭完好無損,那說明人必定安然無恙。
楊慎良說著,氣不打一處來,“薛見微,平時教你的都還給我丟到九霄雲外了?現在遇到點芝麻大的小事就六神無主,無頭蒼蠅一樣來質問我,你能不能過一過你的腦子?”
“可是,我明明看到......”薛見微隻好將手中的夜明珠攥緊,唯恐楊慎良遷怒,這顆夜明珠瞬間化為齏粉。
“看到什麼?我的話你也不信了?一顆珠子,還要我親自來與你辯駁?”
楊慎良單指一點,摁在袖箭上,“咻”一聲,一枚利箭穿透木頭,釘死在門上。
“還有,讓你去北春坊,你就給我交出這樣一份答案?”
一張紙被楊慎良拍在桌上,紙上隻有一句簡短的六個字:承免並無異心。
被楊慎良訓斥得狗血淋頭,薛見微埋著頭一言不發,腦海中卻忽而閃爍出六個字,刀刻斧鑿般揮之不去。
破、承、起、入。
方才的張牙舞爪怒發衝冠頃刻間煙消雲散,薛見微回眸一看,身後那可憐的兩扇門還在隨風晃動,吱呀吱呀作響,在控訴著薛見微關心則亂的魯莽。
“您放心,再給我點時間。”
薛見微心想,下次她一定要洋洋灑灑寫上長篇大作親手奉上。
“若是讓他人知道你與侍燈司還有瓜葛,如何在北春坊行事,趕緊收拾好滾出去!”楊慎良本想再好好訓上幾句,眼神一點終究忍住了,揮手催促薛見微速速離去。
薛見微不敢言語,今日亂了方寸已然十分造次,她趕緊躬身退下。
楊慎良淩然道:“站住!”
薛見微後背一涼,該不會逃不脫,還要挨罰吧?
“把門修好,不然我拿你的皮當門簾擋風。”
“我這就去叫人。”薛見微退下兩步,蹦起來就跑,生怕被楊慎良抓住。
桌上的三棱袖箭閃爍著詭異的寒光,楊慎良盯著袖箭看了一陣,忽然仰頭,伸出兩指拭過雙目。再一睜眼,剛剛那點濕氣已經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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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過小年了,即使在安王的喪期,皇城裡人人都沉浸在過年的幾分喜氣裡,清閒的地方都各自回家準備年關。往日裡本就蕭索的北春坊徹底冷清了下來。隻有幾個家中無所依靠的人,自行留在北春坊當值。
以前在侍燈司時,逢年過節的輪值,薛見微都主動應承下來。隻有她來去無牽掛,什麼團圓的節日與她並無乾係,還不如留在宮裡當差,碰上宮裡哪位主子賞賜還能多攢些銀子。
今年,她一早被安排了當值,沒有賞銀,隻有相看兩生厭的酸腐夫子。
還未踏進北春坊,遠遠就聽見一聲蓋過一聲的吵鬨,她一進門便看見三四個人圍在一起,柴世貞臉漲得通紅,怒氣衝天,“你替我值一夜的差事能如何?怎麼就不願幫我?”
身旁兩人拉扯勸解起來,“你就幫幫他,平時你不很願意幫幫大家麼,怎麼這回就不行了?”
“柴兄,人家看不起你,不樂意呢!”
“我看最近陛下召見承免次數多了,馬上飛黃騰達了,還能記得我們是誰!”
隻聽得中間一人淡淡道:“不行,我今日家中有事。”
柴世貞跟著斥道:“你能有什麼事?你爹娘都死了,家中又沒什麼親戚,平白無故家中能有什麼事情?不願幫我直說,何必找一些不著調的爛借口!”
薛見微心中明了,她探身一看,果不其然,被團團圍住寸步難行的正是承免。
她聽了幾句便明白,柴世貞的表妹今日生辰,他想回去為人慶生,奈何又逢了他當值,柴世貞便盯上了北春坊的第一大老好人“承免”,不料平日有求必應的承免卻一反常態,淡然拒絕。
再加上身旁的人不斷拱火,承免便被柴世貞擋住了去路,頗有不答應彆想走的意思。
家中有事。
薛見微忽然想起,之前承免提到過他母親的忌日快到了。
耳邊柴世貞還在聒噪丟丟不休,薛見微抱著雙臂斜靠在原處的樹下聽得心煩意亂,隨手摘下一片葉子彈指一發。
葉子凍得發硬,鋒利無比。
“嗖!”一聲,葉片在空中劃過,徑直飛向柴世貞的臉頰,適才還在罵罵咧咧的柴世貞猛然捂住嘴唇,一絲鮮血從指縫中流淌出來。
霎時間,整個世界都安寧了,北春坊終於恢複了平時的寧靜。
柴氏症瞪大了眼睛四處張望,很快與罪魁禍首四目相對,他口齒不清喊道:“薛見微,是你!”
薛見微鬆開雙臂,一聳肩,滿臉無辜伸手指著自己,“我?我怎麼了?”
“是你傷我?”
薛見微搖搖頭,正色道:“菩薩在上,莫要血口噴人。”
柴世貞的嘴唇被劃破,鮮血直流,倒真是“血口噴人。”一旁看戲的幾人忍不住嗤嗤笑了起來。
“不是你還能是誰?你也不過是從侍燈司貶來的女吏,還以為是以前風光的薛掌燈?”
“是我,你又如何?”薛見微伸出五指,作勢又要彈指。
柴世貞怒火中燒,爭了一時口頭上的威風,趕緊捂住嘴憤憤離去。北春坊的都是些文人,不同於侍燈司,何曾見過這樣可怖的場景,其餘人也不敢逗留,紛紛離開。
眾人散去,隻有承免坐在輪椅上,麵色如常看不出什麼情緒。
“輪轂又卡住了?”
薛見微上前推著輪椅,“會開口拒絕了?真是可喜可賀,我當你隻會逆來順受呢。”
承免低眉望著自己的雙膝,默了一刻,才輕聲道:“謝謝你。”
薛見微想了想,彎腰問道:“如果有一日,你要離開這裡,會同我告彆麼?”
承免不解為何薛見微會陡然問出這個問題,他不假思索,仿佛在背誦四書五經一般尋常回答,“同僚一場,自然會告彆。”
薛見微一顆心像是壓了千斤頂,悶悶不樂,心中思緒翻滾。
你看,就連普通人若是離開也會前來告彆,狄沛,你連個招呼也不願同我打麼?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
薛見微啊薛見微,你還以為狄沛與你情同手足肝膽相照,大家都知道狄沛辭官歸家,除了你像個傻子一樣毫不知情,往日的情分都是你一廂情願!
薛見微忍不住一巴掌拍在輪椅上,恨恨地罵了一句“自作多情!”
承免眼皮跟著一跳,卻會錯了意,他抿了抿嘴,又改口道:“同僚而已,也不必刻意辭彆。”
薛見微隻覺得承免一定要故意氣自己,她手一鬆又續上一掌拍在輪椅上,怒不可遏道:“好好好!你們都走,走得越遠越好!”
輪椅失了方向,被薛見微一掌拍得正巧,一骨碌滑到花園裡消失得無影無蹤。真正兒應了薛見微的祝福:走得越遠越好。
糟糕!
她被氣昏了頭,甚至忘了自己推著的,是一個不能自理的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