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相見(1 / 1)

裴行知從青紗院出來後並沒有立即回前院書房,而是隨著思緒飄遠,慢慢踱步到了青玉湖。

青玉湖邊的花草樹木都被陽光浸潤,一片清幽。可裴行知的心卻是亂的,他按著夢中的記憶來到崔沅落水的地方,身後有幾顆桂花樹,陰影投射在他身上,鼻尖沁滿桂花香。

這裡已經算是青玉湖邊比較偏僻的地方,右手不遠處就是院牆。

夢裡的他,因為將落水的崔沅救了上來而娶她,現實中,遇到了差不多的情形,他在淩雲書閣為救崔沅卻陰差陽錯抱著她掉了下去,麵臨的依舊是娶她。

當然,隻要他不想娶,沒有人能逼他,就像先前拒絕與梁家議親一樣。

可前幾日,他又夢見了崔沅,在禁宮之中,寒冬季節,崔沅穿著半新不舊的襖衫跪在雪地之中,不知是跪了多久,她的發絲,眉毛,眼睫之上都覆上一層細雪,嘴唇乾涸而慘敗,身子不停顫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暈厥,但她背脊挺直,不肯屈服,十分倔強。

他在一旁站著,像一個旁觀者,見著這樣的崔沅,他心刺痛,想要上前去將她擁入懷中,可是卻從她的身體穿過,根本觸碰不到她。

當他看見,燕行一從遠處疾步而來,身後烏泱泱跟著一大群內侍宮女,口中直喚陛下當心時,他腦子轟的一聲炸開,渾身麻木地看著燕行一橫抱起剛剛暈厥的崔沅。

夢至此結束,他醒來時腦袋空空,渾身僵硬,片刻後心好像才恢複了跳動。

太子燕行一登基,這個夢難道是未來?不覺間,手已將床沿緊抓,眸色瞬間暗沉,在黑暗中依舊淩厲駭人。

所以今日他會應下這門婚事。

一直快到傍晚時分,林氏才從侯府出來,剛上馬車,她才發覺頭有些暈乎乎的。

當榮安侯夫人把寧姨娘叫來時,她以為還要費一番口舌,沒想到寧姨娘一口就應了,榮安侯夫人又說要等榮安侯回來,她也就陪著等。

榮安侯一回府就被叫了過去,聽她們把事情緣由說了一通後,聽說寧姨娘與裴行知本人都不反對,當即就點了頭,交代榮安侯夫人擇吉日上崔家提親,然後大步流星離開了。

這一天如此順利,是林氏沒有想到的,所以才覺得暈暈乎乎,有些不真實。

不過好在沒有辜負這一趟,隻要崔沅能嫁出去,平息了這場流言,她的玟兒才不會受到牽連。

當林氏回府將這個消息告訴崔賢後,崔賢喜笑顏開,完全沒有了昨日的氣盛,吩咐林氏最近將崔沅看得緊些,免得又惹出些亂子來。

為著這個好消息,林氏還親自去了青山院一趟。

崔沅聽到這個消息後兩眼一抹黑,就差暈過去了,什麼叫榮安侯夫人不日就上門提親?

林氏還以為她高興傻了,反正她的消息也帶到了,囑咐了伺候的人幾句就走了。

桑枝連枝也都沒能回過神來,昨日章家上門退婚,連枝雖然擔心崔沅的名聲,可終究也覺得不嫁進章家才是對的,可怎麼才過一日,她家姑娘就又許出去了?

“那日是你跟著姑娘出去的,你必定見過那位裴三公子,為人如何?”連枝悄悄問桑枝。

桑枝眼睛尖,在東湖時雖然隔得遠,可她確實看見了自家姑娘和裴三公子獨處,隻是眼下不好與連枝說,“裴三公子長得好看,而且他為救姑娘一同摔下樓去,自己滿身是傷,反觀姑娘卻隻是臟了衣裳,應當是人品貴重的。”

連枝聽了連連點頭,“就是這身份……”

桑枝先堵住連枝的嘴,“這三公子雖是庶子,舅舅卻是定南伯,自己又要科考入仕,算起來身份也不算低了。”

這些情況連枝一時不知道,聽桑枝這麼說越發覺得滿意,不過她看姑娘怎麼滿臉愁容?

崔沅可不是愁嗎,重生回來的第一天,她就決定不再重蹈覆轍,但如今這事態明顯是在推著她朝前世的路走。

不過有一點不一樣,前世她是主動算計,現在是裴行知主動救她造成的。

崔家怕她被章家退婚後嫁不出去,拖累了崔玟的婚事,所以才想出這個辦法,要將她硬塞進榮安侯府。

總之不論是章家還是榮安侯府,隻要對崔家有助益,崔賢是不挑的。

現在崔賢肯定吩咐林氏看她看得緊,她想出門去見一見裴行知將這件事情說清楚也不行。

萬般無奈之下,她隻能吩咐桑枝從後門出去,到夜來當鋪送信。

結果桑枝回來卻告訴她,夜來當鋪被查封,門口還駐守著一隊官兵。

崔沅聽得心驚,怎麼太子出事,還與夜來當鋪扯上關係了?那裴行知……

“他們可瞧見你了?”崔沅問道。

桑枝搖頭,“我隻在一邊遠遠地瞧了瞧,並不敢靠近。”

崔沅這才放心,桑枝又道,“不過我在附近的餛飩鋪子看見了那當鋪的掌櫃的,雖然他喬裝改扮了一番,可我還是認出來了。”

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眼下這情況可不能與這當鋪扯上一點關係。

“你找他了?”

桑枝搖頭,她知道情勢不對,不敢輕舉妄動,“但我記著姑娘的吩咐,便將紙條壓在餛飩碗下,我看著他拿了才離開的,我穿的衣裳帶的帷帽都與上次一樣,且他從我坐下就盯了我兩眼,他應該知道我的。”

這丫頭果然機靈,日後一定是個好幫手。可崔沅還是有些擔心。

當晚,崔沅將守夜的連枝打發回房裡睡覺去了,這空蕩的屋內隻有她一人,窗牖大開,可見月華落入。

她不確定桑枝給夜來當鋪掌櫃送了信後他會不會給裴行知轉交,但她還是等一等,不然這漫長的夜也實在睡不著。

崔沅手撐在桌上,支著腦袋假寐養神,子時的更聲響起,與此同時,崔沅還聽到了輕微的落地聲。

睜開眼,裴行知正望著她。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亥時相見,過時不候,這就是你要見我的誠意?”月光下,裴行知微微挑眉,一隻手伸出,手中的紙條展開,正是她讓桑枝送去的紙條。

這才亥時剛過,而她也在等。

“你不來,我總要歇下的,難不成你來晚了,還要等我睡醒嗎?”

崔沅朝裴行知走近,輕輕一扯,就將他手裡的紙條拿了回來,這上麵是她的字跡,燒毀最好。本來以為裴行知會銷毀,誰知道他還帶來了。

他們兩個之間說話好似不再生疏,但微微有些劍拔弩張的意味,一言不合就能嗆起來。

“你的傷如何了?”畢竟是為她受的傷,不好不問。

裴行知雙手微展開,“身手敏捷。”

崔沅心道好一個身手敏捷,“那夜來當鋪怎麼回事?”

問完她又覺得自己多管閒事了,裴行知也隻是笑而不語地望著她。

隨後他才問,“找我來什麼事?”

“你明知故問。”

白日裡林氏登了榮安侯府的門,崔沅不信他會什麼都不知道。

“既如此,那我先告辭。”撂下這句,裴行知翻窗就要走。

見此,崔沅立馬追到窗邊,“等等。”

裴行知果然停下動作,“說。”

“你為何不拒了這門婚事?”崔沅問道。

“父母之命,無法違背。”裴行知輕描淡寫。

“我不信。”裴行知要做一件事或接受一件事,一定有他的理由,不然就是你拿命逼他,他也不過是眨眨眼。

裴行知當然知道騙不過她,接下來要說的才是重點,“如果不娶你,這東都可就沒人敢娶你了。”

“而且……”裴行知一頓,“不是你說讓我娶你嗎?”

“我什麼時候……”崔沅張嘴就要反駁,腦中卻想起東湖邊上,她親口說出的話,頓時結巴起來,“我……我那隻是隨口一說。”

“況且,我才不在乎嫁不嫁人。”崔沅語氣輕蔑,一輩子不嫁人,無需伺候公婆,沒有煩人找事,甚至還要命的親戚,說不準命還長些,“我本來也打算離開東都。”

裴行知有些意外,意外她怎麼好似已經看破紅塵,可她明明離十七歲都還差幾個月,隻是離開東都……

“你離開容易,但也更容易招致禍端。”

“什麼意思?”

“太子對你好似很特彆。”

一語驚醒夢中人!

她怎麼把燕行一忘記了,如今她人在東都,先前又與章家有婚約在身,他行事總有些顧忌。可章家退了婚,她在崔家,在長寧侯府都成了無用的棄子,這個時候獨自回桐城,誰也不敢保證他會不會在半路做什麼手腳。

一想到燕行一此人的偏執扭曲,崔沅就不由打個寒顫,麵色煞白,捏緊的手掌心已經捂出了汗。

裴行知隻是想再一次試探,卻沒想到一句話會引起崔沅這麼大的反應,這讓他更加懷疑崔沅與太子之間發生過什麼,但崔沅一直矢口否認,而他也不是沒有查過從上元燈節後崔沅的行蹤,並沒有任何不妥。

這種不安感叫他十分不自在,想繼續問,但見崔沅這副模樣又住了口。

好在沒一會兒崔沅就緩了過來,“那你呢?”她嗓子有些乾啞,“你要娶我,是為了什麼?”

“你不是會屈服於任何人,即便是你的父母,但你也不可能是因為傾慕我,所以也不存在為了流言蜚語的傷害而娶我。”

“那你是為了什麼呢?”

崔沅聲音越說越輕,說到最後,好似成了說給自己聽,可每一個字都落在裴行知耳裡,帶著悲戚的意味,叫他覺得崔沅就是一隻受了傷奄奄一息的小獸。

他有些心軟,但也隻是一瞬,“就當是為了恩情,我欠你一條命,總是怎麼還也還不清的。”

除非,也還給她一條命。

些許時候,他心內有奇怪的想法,覺得自己欠崔沅的遠遠不止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