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高樓(1 / 1)

春雨淅瀝,潤澤萬物。

禁宮中也終於趨儘寒涼,迎來晨間曙光,宮人們忙內忙外,每一刻停歇。

雲曉手持托盤進入迎春殿,她才從浣衣局取回送洗的衣物,見崔沅站在窗前,衣衫單薄,任東風拂麵,她腳步一快,將托盤放下後又急急從架子上拿過一件煙色披風覆在女子肩上。

“雖是春日,可王妃體弱,如何抵得住這樣吹?”

“難得天氣好,外頭也熱鬨。”崔沅似並未將她的話聽進去,自顧自地感歎一句,又問道,“是有喜事?”

雲曉麵露為難之色,這於闔宮上下是喜事,可對於崔沅來說,卻不知是喜還是憂。

久未得到回應,崔沅回轉身來。方才從背影看,隻覺她身姿窈窕纖弱,氣質清然,卻不料,這一張臉更是上天精雕細刻之作,一雙眼如盛清泉,澄澈瑩潤。恰春光泄入,映照在她身後,每一根發絲都恍若鍍上金光,襯得她冰肌玉膚,就連唇間的慘白,也不曾將這容顏損傷半分。

雲曉怔忪間回想起她們初次相見,是崔沅讓她免於責罰,還為此得罪了貴妃,那是緣起。她想不明白,這般好的女子怎會有人舍得辜負?雲曉回過神來,望著崔沅的眼睛,她說不了謊,“是新帝登基。”

“哦,怪不得呢。” 崔沅聲調淡淡。

“王妃……”雲曉的心由緊張幻化為驚詫,想著一路上聽到的傳言,她很為崔沅不平,刻意加重了語氣,“今日新帝登基。”

“我知道了。”崔沅朝雲曉笑笑,她哪能不知道雲曉在擔心什麼,隻是……她既無心也無力。

偏偏雲曉紅了眼,她是新進的宮娥,因為沒錢打點,被分派到浣衣局,又因資曆淺,任誰都能踩上一腳。一次她給貴妃宮中送衣服出了差錯,冬日裡被罰跪安寧宮前,誰也不敢幫她說話,是王妃將她扶起,還給了她大氅,讓她不至於凍死在雪地中。她昏迷了兩日,醒來後才知為了她,王妃千金之軀在雪地跪了兩個時辰,才被下朝匆匆趕來的皇帝送回迎春殿。

一朝宮變後,她竟被調到崔沅身邊伺候,至今不過三五日,主仆之情雖淺,可她對崔沅的感激與衷心不假。

永昌帝自登基以來,施行暴政,寵幸近侍,冤殺功臣,逼壓手足,剛愎自用,大周百姓被壓榨得苦不堪言,怨聲載道,文武百官亦是微詞頗多,卻在接連幾位進諫言官被誅九族後,無人敢上書再勸。直到駐守西北的晉王被冠以謀逆之罪,他終於反了。

晉王燕行止從小流落在外,二十一歲方被認回皇室,先帝在時,因愧疚對他多有照拂彌補,可惜時日不久先帝崩逝,太子登基後便對他多有打壓。晉王是個聰明人,知道避其鋒芒,主動遠離東都駐守寒荒之地,將王妃留京為質,卻不想還是不得安寧。

強壓之下必有反抗,早有反心不服永昌帝的各路人馬聽到晉王反的消息儘都投奔而去,晉王一路勢如破竹攻至東都,永昌帝行至末路,在奉天殿自焚。無疑,晉王在擁戴下踏上那至尊之位。

崔沅,這個在禁宮中受儘磋磨的女子,正是被晉王拋下為質的王妃。按理說,晉王禦極,她合該是苦儘甘來才對,可……

“可他們說新帝要立嶽姑娘為後。”雲曉已帶有哭腔。

終於,從容淡然的崔沅眼睫顫動,神情有片刻恍惚,良久才囁嚅道,“嶽家軍助他登位,應該的。”

“王妃……”雲曉急得跺腳,“明明您才是……”

崔沅伸手將雲曉的淚珠擦去,那溫涼的觸感阻斷了雲曉的話,唇角一抹苦笑溢出,“莫哭,哭是最無用的。”

縱然二人已斷,可聽到這些,心口竟還是會隱隱發疼,再裝不下去。

雲曉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何過往,有何糾葛,她隻是心疼崔沅這個人。近一年來,尤其是自晉王起事後,這滿宮貴人皆拿她泄憤出氣,使得她本就有疾的身子更加殘破不堪,如今就是風一吹也是會頭疼咳嗽的。未等她出口勸慰,外頭有人來稟,說流雲閣來人有要事求見。

“流雲閣?”雲曉變了臉色,那是嶽無雙的住處,“莫不是特意派人來示威的?奴婢這就去將人趕了。”

說著挽了衣袖要出去,卻被崔沅攔住,“替我摘些桃花來,晚些我們一起製桃花釀,就埋在院裡那顆桂花樹下,待得翻年來啟開,雖比不得名貴酒釀,卻也定是酒香醇厚,彆是一般風味。”

崔沅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軟柔語調將人心撫平,可望著她的眼眸,濃黑的瞳孔裡似乎藏著種種情緒,叫人莫名恍惚,雲曉鬼使神差地應下來,已然忘了方才急躁躁是要去做什麼,竟真的是去折桃花的。

流雲閣來的是個小宮娥,她進來時崔沅已經在桌前坐下,時不時咳嗽兩聲,想是方才的風已入體。

嶽姑娘邀王妃娘娘同登望躍樓,觀新帝登基大典,這是小宮娥的原話。

望躍樓是禁宮中最高的樓,共五層,頂層可望遍宮中甚至東都景象,每逢上元、重陽等大節,帝後會共登望躍樓賞滿城煙火,接受百姓朝拜,而望躍樓正對奉天殿,更是賞登基大典的絕佳去處。

可想而知,這樣重要的地方,自有重兵把守,不然有圖謀不軌之人混入其中暗刺皇帝豈非容易?但既然嶽無雙能邀她,那必是得了恩典許可的。崔沅心中泄一口氣,也是,她與裴行知之間又有什麼是不能的呢?

裴行知,如今該叫他燕行止才對,她總是改不掉。

她答應了,隻因她想看看他。

上一次見麵,還是禁宮被破,裴行知帶兵入宮,永昌帝許是早就料想到自己走投無路,一早便將她帶到奉天殿,隻等裴行知趕到,奉天殿便起了大火,永昌帝這是要將她一同拖下地獄。

那時崔沅還想,這一生沒跟著裴行知享福,倒還連累自己賠上一條命。不過也許這也是她的報應吧,與裴行知的婚事本也是因她而起。

還好,裴行知及時將她從火海中救了出來,此後她又被關在迎春殿,再未見過裴行知。

嶽無雙將一切都安排得妥當,迎春殿外的侍衛已被撤走,望躍樓的守衛見她來也未多加阻攔,她就這樣順利地上了五樓。

憑欄而立,高處不勝寒的緣故,風刮在她臉上跟刀子似的,好在暖陽零零散散落了幾束在她身上,驅散了些寒涼,連咳嗽也輕了。今天是個喜日子,她特意翻了件紅色的鬥篷來應景,奉天殿還未有動靜,是她比約定的時間來得更早了些,因為她在迎春殿關了實在太久,迫不及待要出來透口氣。

身上冷,心卻是暖的。

等了估摸有半個時辰,奉天殿前已換了副光景,大臣們手持玉笏板整齊候列在兩旁,中間甬道與玉階上皆鋪陳紅氈,吉時到,新帝便會著冕服一路行至禦殿寶座,接掌玉璽。

大典降至,但嶽無雙還未赴約,正思及,身後有腳步聲傳來,轉身去看,卻並不是嶽無雙。

“是你?”

與此同時鐘聲起,昭示著登基大典開始。

裴行知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玄色冕服,兩袖繡有金龍,栩栩如生又威嚴隆重,手持玉圭,一步一步端嚴走向奉天殿。

十二旒後,許是因為在西北那樣漫天風沙之地駐紮久了,較之從前的芝蘭玉樹,膚色不再白皙,不再細膩光滑,卻也是瑕不掩瑜,尤其是如鷹隼般的一雙眼滿是冷靜與穩重,給他添足睥睨之勢。

金烏高懸,光澤揮灑,正是一日中最溫暖的時刻。

裴行知拾階而上,於奉天殿升座,接掌玉璽後,朝堂百官跪地朝拜,齊聲賀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座上人喚眾卿平身,至此算得禮成。

首輔粱齊出列躬身稟道,“新帝即位,國之有主,前朝有定,是為大喜,然後位空懸,臣等心中仍是惴惴,恐後宮不穩,帶累皇上,聽聞嶽氏有女,乃湘南嶽氏後人,有其父儘忠衛國剛毅不屈之風範,可堪當國母。 ”

“君上本有發妻,怎可另立新後?”立時有人出言駁斥,是衛國公姚恒。

“正是,首輔大人莫不是希望君上一登基便背上一個背棄糟糠之名?這要如何讓天下人信服?”

“皇後當擇慧嫻者,君上幼時本與嶽氏女有婚約,如今又領嶽家軍助君上登基,怎麼不可為後?再說,古往今來,改立新後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接著有人陸續出列,齊聲道,“望君上立嶽氏女為後。”

座上人並未出聲,陰沉目光掃視諸臣,眼尾帶風,頓時一片寂靜,侍立在側的觀秦則曉得主子已是怒極。

前幾日,梁首輔一乾人就已奏請立嶽無雙為後,不過被駁回了而已,卻不想,他們竟敢在盛典之下以近乎脅迫的方式請求立後。

“朕若不呢?”許久,裴行知終於開口,沁涼之聲灌入人耳,寒徹全身,僅四個字,卻如玄鐵般砸在跪地不起的大臣心頭,有人背後衣衫已被冷汗浸濕。

曆經此次,裴行知的心性百官無人不知,彆看外界傳得風光霽月,他如今狠起來是連自己都能算計的人。即便如此,官員仍冒死勸諫,又何嘗不是為了社稷著想?於是又都齊呼君上三思。

隨之而來的又是一片死寂,不料打破這低鬱氛圍的卻是殿外一道驚呼。

有人墜樓。

墜樓的是晉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