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臨深久久不語,盛願看不見他的臉,隻聽見他長歎一口氣,他把頭歪向她的一側,卻不肯低頭。
盛願注視著他投射過來的眼角餘光,那雙漆黑的桃花眼裡看不穿悲喜,隻有暗沉的冷光。
“姑娘不也看不慣令妹所為,即便她對你百般刁難,可不也還是得替她治病?”
他霎時反問,倒讓盛願啞了口,她低下了頭,眼神聚焦在燈籠的火焰中。
“盛雲夕她不一樣,一則她同我有血緣之親,縱使情感不深,可對外,我們畢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一家人。”
她方才差點被眼前少年的話繞了進去,盛願抬眸,“二則,她對我不過是小女孩脾氣,畢竟對我下毒之事,也不是她做的。”
蕭臨深聽著卻冷笑一聲,他轉過身,低著頭湊近盛願的臉,薄唇吐出的字,卻冷若冰霜。
“既如此,姑娘親手給令妹下了毒,你似乎比她,更可恨了不是嗎?”
盛願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這張俊朗的臉。
震驚之後隻剩下恍惚,她隻覺得非常陌生,眼前之人像是體內還藏了個人,她看不清。
當初在浮雲居,分明是他擔憂她婦人之仁,怕她不為自己的利益著想,輕輕放過了盛雲夕。
可如今也是他,在她下定決心給盛雲夕下毒之後,竟如此評價她……
人心似水,原是如此千變萬化,猝不及防。
盛願扯過一抹冷笑,她本就是以牙還牙的人,即使今夜沒有眼前少年的出現,她依然會這麼做!
眼前少年的評價,雖然難聽,可盛願並未反駁,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她想聽他接下來怎麼說,盛願隻看著他的眼睛,不說一句話。
“無話可說了是嗎?”蕭臨深見她沉默,邁開了腿,往前走去,他站在一尊形似猛虎的太湖石前。
這尊石頭栩栩如生,即使佇立不動,也有猛虎下山的威風之勢,在幽暗的夜裡,更令人心怯了。
他伸出手,觸摸著斑駁的石頭,背對著她感慨道。
“姑娘方才正義凜然,一腔正邪之論的確讓人心服口服,若天下人皆如姑娘一般清明心性,又何至於有如此多的爾虞我詐。”
盛願蹙眉,少年的話像是在褒獎她,可為何,她總覺得他話裡有話?
她看著少年落寞背影,他整個人擋住了那座猛虎石像的頭,隻露出雕刻著的半個身子以及耷拉的石像尾巴。
他往那一站,擋住了畫龍點睛的虎嘯之姿,盛願初來時還有些怕這些石像,尤其是夜裡出門。
可被他這麼一擋住,倒是沒什麼可怕的了。
“你想說什麼?。”盛願冷聲開口。
蕭臨深的手染上了細膩的粉塵,他輕輕地吹走,轉過身,看著站在對麵拿著燈籠的盛願。
“姑娘說,你不能苟同利用彆人的痛苦與性命達成目的,不能草菅人命,不能踩著彆人的屍骨去飛黃騰達。”
他搖了搖頭,輕笑著,像是在嘲笑她,“聖人之言,真正做到的又有幾個?做到了,又能怎麼樣?”
蕭臨深明著像是問她,可他知道,話語裡的不屑與嘲弄,皆笑的是自己。
話中所問,問得也是自己。
論聖賢書,他自幼啟蒙,讀得比眼前這閨閣女子多得多。論為國功,他鞠躬儘瘁,隻差把性命豁了出去。
可所有的一切都換回來了什麼?
不過功敗垂成,年少英名,付之東流,如今更是惡名昭著。
邊境戰亂,他隻能苟活於京城一隅,攪弄風雲,做些無用之事。
像一把用鏽了的刀,被丟棄一旁,可他卻不願就此悄無聲息……
他遠遠地站在那裡,像即將被風吹倒,形單影隻的孤鶴。
一襲黑袍迎風而起,盛願隻看得見他的落寞,卻不知他為何落寞。
他看著年輕,舉手投足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意氣,比她大不了幾歲,竟會如此心灰意冷?
盛願思索著,想是他在桓王身邊待久了,見慣了世態炎涼,卻又無能為力改變,才會有喪氣之語。
畢竟他方才仰天長歎,話裡話外,也不讚同他的主子,桓王殿下草菅人命的行徑。
盛願提著燈籠,上前一步,衝著他堅定地喊道。
“楚公子既有此心,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1】,退而求其次也未嘗不可……”
她的話音鏗鏘,蕭臨深聽著,目光柔和地望向她,心中百感交集。
她站在原地,黑色的披風裹著她,看著瘦小柔弱,拎著一把火光已然黯然的燈籠,是月沉之後,黑暗之中唯一的光。
蕭臨深不經意地笑了,萍水相逢,竟然會遇上眼前這年紀尚淺,卻精通詩書,擅長音律,聰明知世故,卻又不世故的女子。
可惜他不能像她一樣單純善良,他所謀之事,是必得見血,刀光劍影之下才能成就的。
他早已在深淵之中,再也回不了頭了。
他隻問了她一個問題:“那你獨善其身了嗎?”
盛願一愣,她方才見他像是開懷,以為他聽進去了自己的勸告,沒想到他還會如此咄咄逼人……
是她自作多情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2】?
她非他,又怎麼真的知道他所思所想,更可況,他不過一介侍衛。
她同他侃侃而談聖賢之語,兩個身不由己的人湊在一起,還能聊得你來我往,屬實也是話本小說裡才有的橋段。
盛願也笑了,“也是,我身為相府嫡長女亦不能獨善其身,更不說你隻是待在桓王身邊一小小侍衛。”
“但我有我的原則,傷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我絕不會做!可我也不是人人拿捏的包子,以牙還牙,也是我的原則。”
盛願輕歎,“你說我比盛雲夕更可恨,我不反駁,我從未說過我是個良善之人。”
她說完隻盯著手裡逐漸黯然的火光,她已感受不到暖意,秋日裡的寒風,早已把她的臉吹得冰冷。
蕭臨深見她的目光隻盯著火光,邁步走了回來,大步流星,攜帶的冷風撲在她的臉上。
“姑娘覺得我,是個良善的人嗎?”
蕭臨深望著她梳妝得整整齊齊的發髻,上頭彆著的海棠簪子金光浮動,破天荒地問出了聲。
盛願知道他在身前,卻沒有抬頭,“良善不良善,都隻是本心。一件事無論你如何做,在不同人的眼裡,終究都是不一樣的。”
“就好比我給盛雲夕下毒,若是被父親知道了,愛女心切,我必定被遣送回南平。”盛願輕笑。
“可若是在雪青眼裡,她知道我是為了自保,必定會站在我的身邊。”
“而你……”盛願緩緩地抬起眼眸,嘴角掛著不情願的笑,“我本以為你當初說,我太過良善,必須以牙還牙,才能活下去……”
“現如今我真的給她下毒了,你卻說我比之於她,更像可恨之人……”
她說著說著,柳眉微皺,一雙水潤的眼眸裡卻是無光,她像是被他的話傷到了,蕭臨深看在眼裡,身體忍不住前傾了一步。
“我非此意……”
他急著解釋,他之所以口無遮攔,純粹是被那句“為虎作倀”,迷失了理智。
卻又不知如何同她說真相,眼前少女事無巨細都同他說了,可他卻守口如瓶,隻得瞞著她……
“姑娘問我為何不離開桓王殿下,為何要助紂為虐,我同姑娘一樣,亦是身不由己……說不定,桓王之舉,也並非姑娘所見之全貌……”
蕭臨深盯著她的眼眸,他模棱兩可地順著她的意思說下去。
希冀她能夠像理解他作為“楚筠”侍衛的身份,理解他作為桓王排除異己時的不易……
蕭臨深半閉著狹長的眼眸,破天荒的想法貫穿了他整個意識。
他竟然,在尋求身前女孩的認可……
“可你不是說,你們家桓王,是用人肉豢養黑鷹,你又如何解釋?”盛願可以理解他,但是她卻理解不了桓王動輒殺人之舉。
蕭臨深定住,他說黑鷹吃人肉,不過是為了嚇一嚇她,再鞏固一下桓王的惡名,讓她能夠收留他再久一些。
卻沒想到弄巧成拙……
“來京一月,路過桓王王府,我親眼所見,出來之人非死即傷,民心惶惶,官員驚懼。”
盛願也不管他是否會把這些評價,原封不動轉述桓王殿下,許是她從認識眼前少年開始,終究是逃不過的……
她悉數地把心中所思所想,和盤托出,蕭臨深眼眸裡的光滅了,“原來你親眼見過……”
“可你方才不是說,對一件事的評價,多有不同,你為何不站在桓王的位置……”
他的話像是哀求,盛願第一次聽得他如此柔和又帶著請求的話音,同她說話,她恍了神,是她看錯了人。
“原來閣下很是同情桓王殿下?”
盛願目光冷冽,原是她癡心妄想,想他出淤泥而不染,才會同她一樣,覺得桓王行事過分。
“今夜之論,雖天方夜譚,但你我也算相談甚歡。”盛願緊了緊身上的披風,燈籠要滅了,她也該是時候回去了。
“但道不同,不相為謀【3】。既然楚公子同情桓王殿下,那你我沒什麼好說的。就此彆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