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屠戶生得粗獷,半張臉都是大胡子,嚴肅起來時像是一拳能把人捶進地裡,更彆說他此刻手裡提著一把闊刀,都能去林子裡跟虎鬥一鬥。
他拿出和平時一樣嚴肅的語氣道:“你這孩子,我說過多少遍了,讓你安安分分呆在家中,你偏不聽!”頓了頓,他將闊刀一提,“等回去後再好好收拾你!”
賓客四散潰逃,許達指著對方一群人,一聲令下:“愣著乾什麼!全部抓起來!”
二舅隻是村裡的屠戶,讓他殺豬還行,殺人是萬萬做不到的。月慈看著一眾官兵朝劉屠戶圍去,一時著急,順手拉過許達,將匕首橫在了他的脖子上:“讓他們都住手!”
王鐵被這變故驚得還沒回過神來,站在旁邊呆若木雞。
許達冷笑一聲:“做夢!你可不敢殺我,否則彆說是你,就是整個慈悲村,都要因為你的愚蠢付出代價。”
月慈本意在今日跟許達同歸於儘,但如果扯上旁人,她便是死了都不會瞑目。可按照現在的情況來看,就算她不殺了許達,許達也不會放過他們一家。
她手中的刀猶豫著,忍不住朝另一邊看去。
宴客廳內的刀光劍影出乎了月慈的意料,隻見她那古板迂腐的二舅一手提著柄大刀,動作靈巧地躲過了一名官兵的攻擊,與此同時將刀迅疾往對方身上一劈,那人瞬間癱倒在地。
這……
月慈看傻了眼,心想她這二舅什麼時候變這麼厲害了?
還有那些跟他一起的大漢,個個身手矯健,月慈一個個看過去,發現對方都有些眼熟,不是市場賣菜的大爺,就是經常上山砍柴的樵夫,總之都是居住在慈悲村和七寶鎮裡,看上去最平凡不過的人。
然而他們的身手並不平凡,一看就是練家子。
王鐵回過神來,吃驚道:“劉屠戶不就是村口殺豬的嗎?怎麼會這麼厲害?”
彆說是他,連月慈這個外甥女也不知道。
越來越多的官兵湧進來將他們包圍,幾人被漸漸逼到聚攏,麵麵相覷一瞬。
劉屠戶道:“謝了老兄弟們,今日若能全身而退,來日必對各位結草銜環!”
那賣菜大爺此刻手裡正提著一把窄刀,聞言爽朗一笑:“你的外甥女就是我們大家的親人,說什麼報恩那套,生疏了!”
樵夫將一名靠近的官兵踹飛,也道:“說的沒錯。三年前是咱們幾個太慫了,害得月霞那孩子回不了家,如今有我們幾個在,可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了!”
其他幾人紛紛應和著:“是啊,老子早就看那許達不爽了!今天就抄了他的窩!”
可隨著官兵越來越多,幾人也開始吃力起來,月慈這才注意到人群中的聞鑒。他身量極高,那件土色的麻衣套在他身上格格不入,卻被穿得比旁人都要貴氣幾分,然而此刻的他卻像個孤魂野鬼似的,在亂成一團的宴客廳內摸索著。
這個家夥……
她禁不住皺眉,看見有刀即將落在對方背上,立刻出聲喊道:“左邊!”
聞鑒愣愣抬了下頭,那刀恰好隻從他鼻前擦過。見他隻是個瞎子,那些官兵並沒有為難他,而是專心對付著劉屠戶一行人。
幾名大漢對一群官兵,不至於落於下風,卻也沒處於上風,隻是隨著時間越久,越發顯出疲態來。月慈見許達一臉的不慌不亂,當即感到一絲疑惑:“你笑什麼?”
許達全然沒有被人脅迫生命的危急感,他嘴角噙著冷笑,看向大門的方向,道:“當然是在笑你們有來無回。若真讓你們這麼容易就得手,本官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他緊盯著那扇朱紅色的大門,就像是在等什麼人。
月慈心中感到奇怪,忽然她腦海中閃過一道回憶,頓時低歎一聲:“不好!”
她剛想張口喊劉屠戶,下一刻朱紅的門被人徑直踹開,無數官兵瞬間湧入,重新將劉屠戶一行人包圍在內。
有人姍姍來遲,從門外緩緩步入,年紀看上去比許達稍長一些,一手握在唇前發出幾聲咳嗽。便是這幾聲咳嗽將月慈的記憶頓然拉回了三年前的那個夜晚,如今她才親眼將麵前的人看清。
身形乾瘦,臉頰凹陷,渾濁發黃的眼中布滿陰翳,是個明顯的病容,而他散漫悠然的氣質動作彰顯著他的權勢地位遠在眾人之上,因此不慌不忙,十分隨性。
王鐵驚道:“太守!這是太守大人來救我們了!”他回頭指著月慈,“月慈,太守大人都來了,你還不趕緊放開我姨父!”
“原來這就是你的底牌。”月慈卻反將匕刃更貼近了對方的脖頸,冷聲道:“三年前你們也是這樣狼狽為奸,將我姐姐送進的飛鳥閣。”
許達意外一瞬:“原來那晚你也在。”
他很快恢複如常,“可你姐姐沒用,那位大人看不上她,以至於我白白損失了一位姨太。你要恨,也該恨那人才對。”
鋒利的匕刃輕易便在許達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王鐵看到月慈的手微微顫抖:“月慈!”
月慈咬緊唇,當下做出決定,她抵住對方往前一推:“走。”
將人推到了宴客廳,那位太守淡定抬眸望過來。
月慈掃了一眼劉屠戶他們,見幾人隻是受了點小傷,但沒什麼大礙,還有藏在角落裡的那位白眼狼,隻是衣裳蹭了些灰,連根頭發絲都沒掉。
她先鬆了一口氣,緊接著望向太守,利用手裡的許達威脅道:“讓你的人都撤退!”
太守懶懶抬起眼皮,看上去並未將月慈放在眼裡:“你可考慮清楚了,你這一刀下去,死的可不止是一個人。”
他略略抬手,周圍官兵立即將武器對準了劉屠戶一行人。
這個場麵,如果硬拚,他們未必能全身而退。
月慈從沒想過劉屠戶會來救她,原本最壞的打算不過是跟許達一命抵一命,但現在看來,如果繼續僵持下去結果並不劃算。
可,她就算現在放開許達,對麵就會放過他們嗎?
劉屠戶顯然也想到了這點,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提刀將身邊的官兵砍翻,隨即衝月慈喊道:“彆管我們!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就是,老子他娘的來了,就沒想過要收手!”
“砍死這群王八蛋!”
一呼百應下,幾人再度和官兵們打了起來,場麵比先前還要混亂。月慈因為剛剛一時分心,許達趁機掙脫束縛,從她手下跑了。
正提刀欲追時,王鐵卻漸漸抓著她一隻胳膊不放:“彆想走!你這個賤人,又一次欺騙了我的感情!”
見他罵罵咧咧的還要纏個沒完,月慈乾脆抬手一針將他紮暈,隨即朝許達離開的方向追去。
聞鑒側耳聽著周圍的打鬥聲。儘管沒有人發現他,哪怕發現了也沒有人在意,但他還是摸索著往角落裡貓了貓。
月慈離開後沒多久,劉屠戶一行人漸漸落入下風,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被人控製住。
劉屠戶站在原地緊閉雙眼,他身邊的兄弟們也跟他一同站著,幾個官兵想將他們踹翻,卻發現幾人屹立挺拔,紋絲未動。
那位太守咳嗽兩聲,用隨意散漫的語氣道:“三年前漠北將軍欲起兵造反,被掌印大人發現後誅殺於京,其手下兩名副將,三名校尉在收押途中自裁,其餘的人皆被關進大牢。”
“不過,”他稍一頓,“那次剿滅途中還是沒能全將叛軍抓獲,仍有幾名百夫長逃離在外。”
劉屠戶的眼睛陡然睜開,他看見太守咧嘴笑了一下:“劉屠戶,原名劉百會,漠北將軍手下的百夫長之一,還有另外幾人,我懶得一一介紹你們,但都和叛軍脫不了乾係!全部抓起來!”
劉屠戶用儘力氣踹飛靠過來的官兵,他握緊拳頭:“你們口中所謂叛軍的領頭人,漠北將軍一共為澧國打贏了無數戰爭,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澧國的今天!可那閹狗卻忌憚於將軍,用計陷害,使得一代忠臣將領白白枉死!你們今日該抓的人不是我,而是飛鳥閣裡的那隻閹狗!”
貓在暗處的聞鑒眉頭一挑。
太守懶洋洋道:“我看你們死到臨頭也不知悔改,乾脆全都殺了,砍下你們的頭送至京城,也是一樣的。”
那些官兵正欲揮刀,卻忽然聽到一聲怪異的尖嘯,自上空傳來,嘹亮而悠長。所有人紛紛抬頭看去,隻見一團黑影在半空中盤旋,身形如鷹,展翅寬闊,那幾聲怪異的鳴叫,便是從這東西嘴裡發出的。
“這是什麼鳥?”
“沒見過啊。”
有人低聲議論起來,隻有太守陡然將眼睜大了些,連眼睛邊上的褶子都舒展了。他神情微怔,不可思議地看著天上的鳥:“這,這好像是……”
沒等他話說完,外麵忽然湧進來數名身著黑衣,手持長劍之人。他們並未吭聲,行動乾脆地進門後便提劍對準了官兵,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暗衛部隊,一招一式十分利落,將原本的局麵陡然又逆轉了過來。
一把長劍橫在了太守的脖頸上,他僵直著背,抬眼盯著麵前戴著麵紗之人,小心翼翼開口:“你們,你們怎麼會出現在這?”
那人湊近太守,附耳低聲說了些什麼,下一刻手起刀落,對方眼睛陡然睜大停頓在那一瞬,便沒了呼吸。
見太守死了,所有官兵就像是無頭的蒼蠅,麵麵相覷著,最後全都放下手中的武器。
“你們是什麼人!?”
劉屠戶緊盯著那名黑衣人,卻見他信手用太守身上的衣服抹去了劍上的血跡。
“山匪。”那人道,很快招呼著其他黑衣人離開,整個過程如潮漲潮落,十分迅速。
聞鑒默默將身形沒入身後的黑暗中。
——
許達身寬體胖,但逃起命來卻跑的不慢。嫌衣裙過長不便行動,月慈用匕首將裙擺一截劃開,如此輕便多了。
內院四通八達,許達慌不擇路地逃進了一處院子,月慈想也不想跟了進去,下一瞬有什麼東西猛地砸在她腦袋上裂開,碎了一地的瓷片。
沒等月慈回過神,一雙粗糙的大手從暗處伸了出來,準確無誤掐在她脖頸上,不斷施力扼著。
她手中的匕首在被砸的那刻便從手中脫落,此刻沒有武器,隻能無力抓著許達的手,對方那張瘋狂而扭曲的麵孔在她眼中漸漸模糊。
“你這個賤人,你以為你能殺得了我嗎!”
月慈被掐得就要喘不過氣來,好在千鈞一發之際她摸到了腦袋上的發簪,這些東西戴在頭上時看似累贅,但關鍵時刻倒能發揮點作用。
月慈想也不想,猛地將那隻純金打造的發釵往對方背上紮去。許達“嗷”地大叫一聲,手上力道鬆了些,月慈趁機將他推開,又迅速撿起掉落在地的匕首。
被紮中的人麵目更加猙獰,眼裡燃燒著可怕的憤怒,許達將那發釵往旁邊一丟,兩手沾染著血跡抓過旁邊的板凳,朝月慈走去。
硬碰硬肯定不行,月慈不至於傻到跟他起正麵衝突,更何況方才她還被砸了一下,血從額頭流下,恰好從眼角劃過。
她感覺腦袋有些暈,許達的身影在眼前分裂成好幾個。
對方揮舞著板凳砸過來,被月慈險險躲過。
兩人很快纏鬥在一起,許達的力氣比月慈要大得多,月慈看準機會,趁對方抬凳砸過來的時候結結實實挨了一下,與此同時袖口中的毒針趁對方不備紮進了對方的腰腹,令他半身癱瘓。
許達似有所感,瞬間跛著腿往外想逃。因為剛剛挨的那一下,血糊住了月慈的眼睛,她歪歪扭扭上前兩步追去,提著對方後領將人拽在了地上,然後欺身壓上去。
許達還在嘴硬,大喊著:“月慈!你彆忘了你二舅他們還在太守的手上!你要是殺了我,不僅他們一家,整個慈悲村的人都要為你陪葬!”
月慈嫌他吵,拾過掉落在旁邊的蓋頭直接塞進了許達嘴裡。
許達瞪大了眼睛,驚恐著嗚咽了兩聲,直到對上月慈的目光,他才驚覺這人是跟他來真的。
她不怕其他人因她而死,隻怕不能親手解決他。
許達這才感到害怕,然而他的求饒聲被那鮮紅的蓋頭封堵著,最終隻能變成斷斷續續的嗚咽。
他的瞳孔裡倒映著月慈高高舉起匕首的畫麵,下一瞬,那匕首刺中了他身體的某個部位。
月慈道了一句:“三年前就該這樣了。”她沒有直接給許達一個痛快,而是避開那些致命點又猛地刺下幾刀。
鮮血徹底模糊了月慈的視線,但這次不是她的。
溫熱的血液噴濺在她臉上,不知道多久,久到她感覺手已經麻木,許達的嗚咽聲徹底消失,門外傳來腳步聲。
月慈愣愣轉頭,她看不清來人是誰,濃鬱的血腥氣將她的嗅覺也一並封鎖,隻是下意識的以為,對方必定是敵人。
她磕磕絆絆站起身,完全放任身體由殺欲驅使,朝對方跌跌撞撞靠近。
“月慈。”
那人驟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