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婦人七轉八拐,許久走進一間小藥房。
李沙棠聞著空氣中漂浮的藥香,眼裡掠過一絲驚訝,又很快隱去。
她自小混在軍營裡,又經曆過各式各樣的毒殺或暗殺,對藥理也算有所了解。可這藥房的藥,有幾味她竟沒聞出來!
“你的臉有保障了。”李沙棠忽然扭頭,衝著崔杜衡嘻嘻笑道。
崔杜衡還沒晃過神,李沙棠那張臉倏忽間出現在眼前,震得他麵部表情失控,徹底癱瘓下來。
“你不就被打了幾拳嗎?怎麼還麵癱了?”李沙棠眼睛瞪圓,嚇得她雙手齊上,在崔杜衡臉上左右捏著。
她一邊捏著,一邊還念叨著:“這裡有知覺沒?那裡有知覺沒?”
崔杜衡癱著一張臉,“你可千萬彆鬆手,你一鬆手,我就成不了麵癱了。”
李沙棠悻悻收回手,她轉過身,偷偷瞟過美婦人,就見美婦人正含笑看著他們,眼底似含著複雜情緒。
她一怔。
這廂崔杜衡對李沙棠徹底失去信任,他拍拍李沙棠肩膀,沉重道:“接下來,你不要講話,也不要幫忙,你看著就好。”
李沙棠摸摸鼻子,幽怨應下。
崔杜衡滿意點頭。
接下來的事情,李沙棠也插不上手,她全程旁觀美婦人操作,心底越來越佩服。
這藥膏,這技術,這嫻熟度!
李沙棠眯眼一笑,心裡有了想法。
*
縣衙的後院裡,古拙的石桌上放著一碟精巧的玉露團,濃鬱的奶香撲鼻而來。
李沙棠忍住饞意,她露出自己重新開裂的傷口,氣勢洶洶地盯著楊元聰,“所以我們兩個去那什勞子的婚宴,就是為了給人追的?”
她說完就忍不住看向崔杜衡。
崔杜衡臉上塗著一層厚厚的青草綠藥膏,此刻靜靜地看著他們爭論,麵上塗層太厚,壓根兒看不出表情。
李沙棠忍住笑意,又轉回身,繼續維持她那副凶相。
楊元聰含笑看著一對小兒女的互動,他抿了口茶,不緊不慢道:“殿下應當知道,您在彙陽縣的消息早被泄露出去了。”
李沙棠滿身的凶意一滯,到底泄了一半。她就知道那個當鋪老頭不懷好意,果然把她在這的事宣揚得天下皆知!
虧她還看那老頭可憐,臨走前在他店裡偷偷藏了一兩銀子!
楊元聰喝完了一盞茶,清了清嗓子,繼續道:“這朱茂才早有歹意,臣就想著,與其讓殿下提心吊膽,不若就這麼順了朱賊的計,也省得他再搞些彆的名堂。”
李沙棠勉強接受了這般說法,她想到什麼,又狐疑道:“那兩個‘鳥人’是你派出來的?那個大漢又是誰派的?”
楊元聰還沒開口,眼睛往後一瞟,眼裡就含了笑意。他手往李沙棠後麵一指,打趣道:“喏,兩個‘鳥人’回來了。”
李沙棠往後一看,隻見“萬大興”倏忽間移到她身後,滿身的腥氣撲麵而來。
李沙棠麵無表情地瞪回去,腰刀已然出鞘。雪白的腰刀映出張血淋淋的臉,她沒什麼事,反倒是“萬大興”自己吐了。
“這怕不是小楊吧?”李沙棠嫌棄地指向在一旁狂吐的“萬大興”。
楊元聰含笑點頭,他目光看向下一個“鳥人”,示意他下去。
李沙棠匆匆看了下一個“鳥人”一眼,那是副普通至極的長相,扔到人堆裡找都找不回來。
她沒放在心上,轉頭嘲笑楊統領。
“你既然有這易容的本事,還不敢看你易容後的摸樣?這說出去不怕讓人笑掉大牙!”
楊統領一邊洗著臉,一邊含糊道:“我最後都是閉眼化的!”
這下連崔杜衡都笑了,他笑得幅度太大,牽動了臉上的傷口,忽而疼得彎了身。
李沙棠難得見崔杜衡君子儀態儘毀的摸樣,她端著臉欣賞了好半響,這才憐憫道:“你怕不是生得太俊,遭人嫉恨,這才讓人專門往你臉上招呼?”
崔杜衡身上沒什麼傷,臉上的傷卻一大堆,這讓人不得不懷疑。
崔杜衡平生第一次想放下他那該死的君子教養,想跟這蠻橫無禮的小娘子論一論,奈何麵部條件有限,他隻得恨恨閉嘴,轉而不看李沙棠。
李沙棠一瞧,轉身笑得更放肆了。
楊元聰不知從哪兒摸了把竹扇,一邊搖著一邊看戲,嘴角兀自彎起來。
*
月如彎鉤,夜如墨海。
一行馬車光明正大地駛向城門,在黑夜無聲地注目中,悠悠閒閒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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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後,城牆上忽然出現一個雄鷹般的硬漢,他盯著那行漸漸遠去的馬車,低聲吩咐道:“加派些人手,跟著他們去青州。”
一個羽冠綸巾的士人在他稍後一步,低聲應道:“是!”
“這崔家小子竟敢帶著我女兒亂跑......罷了,權當是她最後的自由吧......”
這近乎呢喃的話語消融在暗沉的夜色裡,隨著風兒漸漸逝去。
*
秦州,朱府。
“你來了。”朱茂才站在窗前,麵色平靜地看著窗外的黑衣人。
這黑衣人沒有遮擋容貌,一張普通至極的臉大咧咧露出來,麵上是冷到骨髓的漠然。他淡淡看著朱茂才,渾身沒什麼殺氣,卻讓人莫名感到窒息。
朱茂才不管他的沉默,自顧自道:“我貪心不足,自是罪該萬死,但我的妻兒......”
這個時候,他終於想起了他的糟糠妻。
他的妻子是他的青梅,曾陪他走過十載讀書路,鼓勵他棄文從武,也曾在雨夜為他紅袖添香。
可是後來......他慢慢變了,他妻子也慢慢遠離他,一心隻照顧孩子。
他們漸漸分居兩院,到最終,他風光娶妾,她哄兒入睡。
朱茂才艱難道:“我的妻兒都是無辜的,他們早與我分道揚鑣,什麼都不知情。”
黑衣人依舊沒說話,但朱茂才知道,他答應了。
朱茂才笑了笑,他右手劇烈疼痛,於是就拿左手在刀上劃了下,用那淚淚冒出的血珠沾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地認真寫著。
許久後,朱茂才怔怔盯著認罪書,眼裡似喜似悲,“開始吧。”
*
夜已深靜,星子寥落。
崔杜衡陷進靠枕裡,昏沉間呢喃著:“不要......彆過來......”
車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緊閉的車簾微動。
崔杜衡嘴唇翕張著,霎時間,他臉色突地慘白,整個人宛若被狠掐著咽喉,呼吸漸漸漸弱,渾身開始輕微抽搐。
“醒醒......”
“你彆嚇我,快醒醒!”
崔杜衡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摸上了他的臉頰。他猛地睜開眼,一把卡住那隻手,眼神狠厲地瞪過去。
李沙棠乍然吃痛,鳳眼怒瞪著崔杜衡,沒好氣道:“你有病吧!我見你魘著了,好心好意叫你醒來,你就是這般對我的?”
崔杜衡眼底的迷茫徹底散去,他默默地鬆開手,狀似不經意地瞟過李沙棠手腕上鮮紅的掐痕,冷不丁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李沙棠正使勁揉著手腕,聞言忽然頓住。她本想讓崔杜衡看到她的慘狀,不想崔杜衡直擊要害,讓她瞬間心虛。
“這......”李沙棠眼神飄忽,她扭扭捏捏好半響,這才憋出一句:“那怪鳥食人案結束的不明不白,我有些問題沒弄清,就來找你討論討論。”
崔杜衡掀開車簾,麵無表情地看向車窗外。
黑雲重重,萬物俱靜。
“你倒是會挑時候。”崔杜衡諷笑。
李沙棠不講話了,她垂著頭,轉身朝著車窗外爬去。
崔杜衡下意識拉住她的袖子,在她疑惑地注視下,狀似無意道:“正巧,我也想討論討論。”
李沙棠得了令,將車簾一把拉起,隨後端坐在崔杜衡對麵,一雙鳳眼亮晶晶的。
崔杜衡瞄著李沙棠略微圓潤的兩頰,覺著自己也是幼稚,天天跟個孩子計較。於是他自覺拿出大人的氣質,輕咳一聲,淡淡道:“問吧。”
李沙棠沉吟一會兒,問道:“你怎麼突然散功了?”
崔杜衡麵色一僵,不自然道:“你換個問題。”
李沙棠“哦”了聲,隨後又問道:“你覺得那個大漢是誰派出來的啊?”
已知兩個“鳥人”是楊元聰派出來的,追他們的人是朱茂才派出來的,那那個大漢呢?
崔杜衡被問住了。
良久後,在李沙棠期待的目光下,他平靜地吐出三個字。
“不知道。”
李沙棠無語地看著崔杜衡。
看他想半天,她還以為他多厲害呢,結果也不知道。
“除了案子,你就沒彆的想問的嗎?”崔杜衡惱羞成怒。
李沙棠縮了縮脖子,其實她還想問崔杜衡,她的玉佛去哪裡了,還有安家娘子怎麼就成她晴姑姑的徒弟了。不過她想想就知道,崔杜衡肯定不知道。
她擰眉思考許久,最後還是問了些隻在書上見過的,但從未親曆的山川奇聞。
這個崔杜衡最拿手,他得意地眯起眼,在李沙棠驚訝的目光下侃侃而談。
他自是滔滔不絕地講著,可沒過多久,馬車裡忽然響起輕微的呼吸聲。
李沙棠睡了。
崔杜衡嘴角抽了抽,他本想把李沙棠叫醒,可看著她越發盈潤的臉蛋,他的手指不禁微動。
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