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1 / 1)

今年夏天,京城裡甚是暑熱,眼見也沒些時日就要立秋了,還沒見變天的。

這日,公主府過了午間,更是燥熱難忍。

好在屋裡早早放上了冰鑒,幾個婢子輪番作弄著手搖式木扇,秦知夷整個人才舒爽起來,靠在榻上思索假寐。

身側搖著蒲扇的婢子提醒她,前幾日收的那個軍衛,名叫兆煦的,想拜見她。

秦知夷閉著眼並未搭理,剛進來的姝花衝那婢子使了使眼色,婢子點頭退下。

姝花方接過婢子手中蒲扇,一邊輕巧地扇起風來,一邊低了身子,輕聲道,“殿下,看天色悶沉了這麼些天,今日恐有場暴雨,不如現下把人見了,免得夜裡受了風雨濕氣。”

秦知夷聞言半眯著眼,瞧見外頭熱辣的陽光,眉低眼慢地說道,“行,那本宮就在院裡的涼亭見他。”

兆煦好不容易等到秦知夷的傳召,一刻不停地就往院裡趕,奈何天氣實在燥熱,到的時候他已是薄汗貼身。

院裡的涼亭不比屋內,冰鑒裡的冰也化的快,三不五時地就需要新添。

當兆煦帶著一股熱氣和汗味進了涼亭,秦知夷立時皺了皺眉,拿起桌案上的團扇,輕扇了起來。

時蓮頗識眼色,隨即對外間吩咐道,“亭內加隻冰鑒,再抬一架薄荷熏籠進來。”

兆煦看起來頗有些羞窘,在婢子們進出搬挪物件的當口,匆匆行了個禮,“奴……屬下拜見公主殿下。”

這句稱呼,惹得秦知夷笑出了聲。

公主府裡的麵首才自稱奴,兆煦是有官職的軍衛,他這看似笨拙的稱呼,實則是有些心思的。

秦知夷覺得有趣,靠趴在軟枕上,“聽說,你想做本宮的貼身侍衛?”

姝花心下猜想八成又是個來自薦枕席的貨色,隻覺可笑,揚聲問道,“那你可是有什麼過人的本事?”

兆煦遲疑了一瞬,回答道,“屬下,擅舞劍。”

秦知夷麵上不顯神色,隻淡淡開口道,“取本宮那把劍來,給他舞。”

不一會,那把劍便被遞了上來。

秦知夷拿過劍,撫摸劍柄的鑲嵌的寶石和懸掛的流蘇,慢悠悠地說道,“舞得好,這把劍便賞給你了。”

隨即,秦知夷將劍刃從劍鞘中抽出,她的指尖輕巧地滑過鋥亮的劍身。

她握住劍柄,直指兆煦的胸口,鋒利的劍刃緩緩地劃破了他已被汗浸濕的領口,“此刻天熱,不若褪了外衫一舞,可好?”

明明是命令的語氣,表現得卻像是在征詢兆煦的意見。

兆煦思索著秦知夷話裡的意思,又想到外間傳聞所說長儀公主好男色,猶愛身材壯碩的習武之人。

他咬了咬牙,直接乾淨利落地褪了上衫,隻著一件褲裝,露出了一副精壯的麥色肌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胸口有一道星形傷疤。

秦知夷看到那道疤時,眼睛微眯,再看了看兆煦年輕的麵容。

可惜年歲對不上,不然真有可能是陳翀。

不過身材確實好,不然也不敢這般大膽的來她跟前邀寵了。

秦知夷輕搖著團扇,緩緩開口,“本宮讓你脫光了麼?”

時蓮聞言,上前厲聲嗬斥道,“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殿下麵前行如此不雅之舉!”

兆煦猛然跪下請罪,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話來分辯,眼裡透著害怕和些許迷茫。

秦知夷好像確實隻是要他寬去外衫再舞,是他心急了,隻以為她好男色,要看他的身材。

秦知夷輕咳了一聲,時蓮會了意,退下身去,她才說道,“本宮喜歡你的膽量,但若是舞的不好,罪加一等。”

兆煦點點頭,拿起劍,於院中的烈日之下,舞了起來。

越看兆煦的劍舞,秦知夷越覺得熟悉。

薑嫵酷愛看劍舞,偶然去軍營探望秦扶徴時,正巧看見陳翀舞劍,覺得同那些尋常舞劍之人一樣,大口稱讚後,還央了秦扶徴請人到府上特地一舞。

秦知夷那時年紀小,雖不大記得,但陳翀的劍舞有獨特之處,她隻消見過便能認出。

人人都知長儀公主愛劍舞,若是有想要邀寵的人刻意去學。

陳翀就算藏的再深,以他愛劍之深、練舞之勤,旁人若能有幸看到他的劍舞,就算陳翀不教,也會偷學幾分去。

庭院裡,一舞畢,兆煦已是滿身濕熱、大汗淋漓。

見秦知夷一直未出聲,兆煦心下暗歎不妙,慌忙下跪請罪。

秦知夷沉聲問道,“很特彆的劍舞,誰教你的?”

兆煦心中驚訝秦知夷一眼便識出他並非這劍舞所創之人,但公主之威,他不敢有絲毫誆騙,言道,“屬下在東郊大營供職,一位同僚,他擅此舞,我、我學來的。”

自然是他偷學來的,但他不能明說。

秦知夷聞言,心下一定,原來陳翀在京城,好巧不巧還就在太尉手底下的軍營裡。

確定找到了人,秦知夷也就笑得燦爛起來,說道,“這麼怕做什麼,本宮難道會吃了你?”

她隨即擺出誘人的條件,說道,“你若是能讓你那位同僚和你一起在公主府比試比試,本宮就收了你,不做麵首,做夫郎。”

兆煦聽著話頭,覺出不對來,比試的意思是指要爭輸贏麼,他怎麼可能爭得過那人!

兆煦麵露難色地問道,“若、若屬下輸了怎麼辦?”

秦知夷眼神掃在兆煦身上,聲音裡透著不真實的蠱惑意味,說道,“本宮就是要看你同那人差多少,因為本宮喜歡手把手地調教人。”

兆煦心下了然,覺得公主果然如外界所傳,就愛玩些與眾不同的。

他連連點頭稱好,說道,“明日,明日屬下就能將他帶至府上!”

秦知夷起身,走至兆煦跟前,她的手裡捏著帕子,輕輕拭去了他額間將要滑落的一滴汗。

兆煦正被秦知夷這般小意溫柔弄得暈頭轉向,卻聽得她話鋒一轉,帶了一絲冷酷之意,“若是明日你帶不了人來本宮府上,這兒,就會再添一道疤。”

秦知夷的手正要隔著帕子點到他沒有疤的胸口之時,突然一聲有彆於這炎炎烈日,反而帶著縷縷寒氣的聲音從廊上傳來。

“殿下。”

這聲殿下,喊的冰冷異常,一下將涼亭內灼熱的氛圍刺破,秦知夷循聲望去。

回廊邊上,那道青翠綠竹衣衫的身影,多少次入她夢裡,此刻卻好端端站在她的公主府裡。

是藺九均。

秦知夷有些不可置信,又閉了眼再睜眼去瞧。

竟真是藺九均。

他沒有死!

藺九均麵龐如玉、烏發如緞,俊俏更甚從前。

他那雙眼睛極好看,猶如寂夜長河般的深邃,此刻看著她的目光更是仿佛含著些哀愁和癡怨,要望進她心裡去。

秦知夷茫然懵住,他沒有死,那是又去了哪裡,此刻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見他衣冠綬帶不似尋常,倒像是身入官場之人。

藺九均作了個揖,說道,“臣見過殿下,初來府中,一時走失,失禮了。”

秦知夷人都是恍惚的,隻喃喃道,“你……”

藺九均噙了一抹勾人的笑,柔聲解釋道,“臣是日前新晉的台閣首輔藺九均,來找蕭將軍商議一些政務要事。”

此時,廊上一個小廝跑向藺九均,“大人叫我好找,將軍的院子不在這,大人隨我來。”

小廝一語畢,抬頭看見院子裡的秦知夷,頓時心驚下跪,“見過殿下,奴才有罪,剛一時走脫,才讓藺大人迷路至此,恐衝撞了殿下,殿下恕罪。”

小廝的話將秦知夷稍稍拉回神,他沒有見過她的模樣,他認不出她的。

於是,秦知夷斂了神色,有些僵硬地開口道,“沒有衝撞本宮,既是找蕭羿的,你速速帶去就是。”

小廝連忙應好,藺九均這邊一臉平靜地說道,“殿下,臣告退。”

藺九均從容不迫地行過禮後,便隨小廝離開了。

隻有秦知夷還愣神地看著人的背影,心緒久久難平,他的身形不似從前瘦長,反而有些健壯結實了。

公主府,蕭羿的茶室裡。

蕭羿與藺九均相對而坐,藺九均看著茶桌,出言道,“在下略懂些茶藝,不若容在下為將軍出一杯茶。”

按禮說,藺九均是客,蕭羿是主,也該是蕭羿沏茶才對。

但蕭羿知道這位新晉台閣首輔替秦郜來說項的,他不耐地說道,“請便。”

一旁小爐上的壺水已燒開,冒著白氣,。

藺九均一邊拿起茶碗,一邊說道,“陛下前日同將軍提過的事,將軍可考慮過了?”

蕭羿聞言,麵色便冷了下來,“蕭家經曆前朝,匡扶秦氏,蕭氏已有一女入宮為先帝妃嬪,陛下也當是忍心,如今又要自己的外甥女入宮為妾室。”

皇帝年逾不惑,皇後穩坐宮中,膝下一子一女,秦衡為太子,秦朝英為成宜公主。

皇帝想籠絡蕭宋兩家,讓秦衡娶了宋釗的女兒,本打算讓秦朝英和蕭羿定親,卻沒想秦知夷活著回來了。

皇帝如今已設台閣,朝政大權逐漸收攏,隻剩軍權遲遲未拿住,他欲想與蕭家聯姻,便打算讓蕭羿的妹妹蕭婼入宮為妃。

家有爵位,又有軍權,蕭婼就是入宮做皇後也是使得的,蕭家怎麼可能容忍女兒進宮為妃。

“將軍慎言。”藺九均將一杯清茶斟好,放在蕭羿麵前,三言兩語挑開大不敬之言,“蕭小姐當是表外甥女才是。”

蕭羿皺了眉,不屑地繼續說道,“大人儘管將此話回於陛下,蕭某不是那等畏首畏尾的鼠輩。”

藺九均似笑非笑的目光對上蕭羿極其不悅的神色,一時房中無人說話,氣氛焦灼,如有一場無形之戰。

良久,藺九均知道蕭羿的決心,隻說道,“將軍還是親自呈言於陛下,如此讒言,臣實不敢進。”

藺九均撂下此話後,便要告辭離開。

蕭羿盯著藺九均翠竹青衫,隻覺十分礙眼,目光發冷地說道,“大人愛著翠竹衣衫,是愛好一貫如此麼?”

藺九均未回頭,說道,“始終如一。”

而此刻,花間閣裡。

一個小婢女進來叩頭傳話,“殿下,聽前院的人說,藺大人見過將軍後,剛剛離開。”

秦知夷揮了揮手,對小婢女說道,“下去吧。”

秦知夷望著窗台上栽種的君子蘭,鬱鬱蔥蔥,神色卻是暗沉下來。

她雖無意於朝政,也聽過一些朝政上的事,隻是她沒想到新晉的台閣首輔是藺九均。

怎麼會是他?

卻是他也沒什麼不妥,他沒有功名,以他的才智正是適合入選台閣。

但建安城很快就要風起雲湧了,如今隻是表麵的萬裡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