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一月有餘,秦知夷住回了從前的王府。
這座王府,本是先帝賞賜給淮南王的,但淮南王不在京中常住。
後來秦扶徴和薑嫵出宮彆住,就搬進了王府。
這是謝太後的要求,她要秦知夷從王府出嫁,想再次借這場聲勢浩大的成親禮,讓世人再次憶起那個賢德的先太子秦扶徴。
王府裡當差的多是宮裡賞賜下來的奴仆,此外便是薑嫵從青州帶來的人。
幾年下來,王府裡遣散的遣散、帶走的帶走,隻剩下薑嫵從青州帶來的侍衛、婢女守著一座沒有主子的王府。
王府裡,內宅的掌事婢女時蓮領著一眾婢女、仆從,下跪磕頭說道,“奴婢們恭迎殿下回府。”
秦知夷擺了擺手,叫她們起身免禮,她對時蓮說道,“本宮瞧這庭院整潔、明亮,府中上下井井有條,便知是你的功勞。”
時蓮恭敬道,“是奴婢們的分內之事,殿下過譽了。”
時蓮是薑嫵帶進府的,打理內宅事務自是一把好手。
時蓮突然抬了手,微微示意,這時一個眼熟的婢女從一眾仆從裡走出來。
隻見那婢女上前兩步,又跪下了,說道,“潁州一彆,是奴婢無能,不能護住殿下,見殿下無恙,奴婢死而無憾!”
秦知夷這才仔細打量起這人,她蹙著眉,“雲棠?”
雲棠立時磕了好幾個頭,聲音哽咽地說道,“當日,殿下隻身引開刺客,才留奴婢一條小命,奴婢感激殿下救命之恩。”
說話間,時蓮很識眼色,帶著一眾仆從退下去了,院裡隻餘她們二人。
秦知夷此刻心裡沉悶,久久不語。
隨後她抬腳穿過寥落的庭院,從連廊走向自己從前居住的花間閣,雲棠在她身後緊跟著。
進了花間閣,雲棠忙倒了一杯茶給秦知夷。
秦知夷看著手邊的茶,沒有喝,隻出聲問道,“雲棠,你跟在我身邊多久了?”
雲棠回話有些顫顫巍巍,“奴婢、奴婢是太後娘娘在殿下四歲時撥來伺候殿下的,已有十四年之久了。”
秦知夷轉著手上的鐲子,輕飄飄地說道,“原來已經這麼久了,這十四年裡本宮待你不薄,卻沒想到你會聯合外人來謀害本宮。”
雲棠立時趴下去,猛磕幾個頭,“殿下說的話,奴婢不明白,奴婢萬死也不敢謀害殿下!”
“聽不懂?”
秦知夷從椅子上起身,走至雲棠跟前,狠捏起她的下巴,眼中儘是冷光,“當日趕路,你偏要車夫行那條狹窄小路,遭遇刺殺後,你第一反應不是說有山賊強盜,而是直接道出有刺客。”
“雲棠,太後究竟許諾了什麼給你,讓你全然不顧我們的主仆情分?”
雲棠顫抖著全身,垂著眼,不敢看秦知夷。
雲棠自小就照顧秦知夷,秦知夷待她十分的好,明明是主仆,常常相處的如同親姊妹一般。
久久過後,雲棠萬念俱灰地說道,“太後娘娘將奴婢的家人都接進宮裡當差去了。”
雲棠字裡行間的未儘之言,道明了一切。
猜測被證實,秦知夷沒有一絲喜悅,她的心如冰凍三尺之寒。
秦知夷放了手,站直了身子,說道,“你有牽掛,本宮不怪你,但也不會再用不忠不誠之人,本宮會尋個由頭接你家人出宮,今後,你應當明白要怎麼做。”
雲棠聞言,瑟縮著身子,連連磕頭,哽咽地說道,“是奴婢愧對殿下,殿下大恩大德,奴婢永生難報,奴婢明白、都明白。”
秦知夷聽了,麵容更顯蒼白。
在茶樓聽到馮嬤嬤的回答時,她就有了這個猜想,隻是她一直不敢承認。
薑家的不臣之心,秦知夷是知道的,如今看來謝太後顯然也知道。
那時她六歲,在偌大的園子裡把丫頭婆子們都跑丟了,她要找母親,發現母親在和外祖父說話。
“二娘,當初我若是北上,這天下哪有他秦臨的事?我要起兵,明日便可!如今京中情勢並不好,你聽我一句勸……”
她那時聽不懂,奶聲奶氣地喊著母親。
母親聞聲,回頭看著她的目光中有一絲慌亂。
發現她身邊沒有仆從跟著,母親才將她抱起,對外祖父說道,“我與他的孩子還這麼小,父親,倘若你還念著一點家人情分,請不要再說了。”
謝太後是在利用她的死,引誘薑家造反,攪亂時局。
她曾為自己的死裡逃生感到慶幸,如今卻不知那分逃脫的僥幸,是她幸運,還是謝太後心慈手軟沒有真的害死她。
這座城、這些宮宇大殿,快讓她窒息了。
秦知夷突然覺得胃中一陣翻騰,乾嘔起來。
惡心。
當真是惡心。
良久,閣屋裡,秦知夷喚了人將雲棠帶下去。
時蓮這時進了屋來,遞給秦知夷一個帶鎖的銅匣,“這是一月前,蕭府一個小廝特地找到奴婢,將此物交給奴婢,並囑咐一定要好生送到殿下手裡。”
秦知夷聞言心生疑惑,隨即便打開了這個銅匣。
裡麵躺著一個信封,竟是一年前故去的老侯爺蕭懷親筆。
‘臣是前朝之餘,大夏建國之時,臣為保蕭家上下,領兵十萬歸順先帝,仰賴先帝神威,蕭家榮光得以大夏朝延續。’
前朝那時邊境戰事不斷,昏君於建安城內,歌舞升平。蕭家早知這戰事不斷的前朝氣數將儘,為了家族興旺,蕭懷必須做出抉擇。
‘臣不悔,戎馬倥傯,大勢已烈,隻手難撐,實屬不得已之舉。’
‘隻是先帝性苛,多生疑,臣如履薄冰,先太子卻是平易謙和,具堯鼓舜木之相。’
‘大夏建國之初,先帝為了迅速平定天下、穩定朝綱,沿用前朝官製、官員,如若真心歸順大夏者,皆為大夏臣民。’
‘但前朝官製,腐敗不堪。鹹元八年,先太子整治官吏、查處貪汙,朝廷到地方磨揉遷革。此後,大夏海晏河清皆因先太子,可歎垂沒北境。’
‘北境一戰,先太子匹馬一麾,所至之處,無不歸順。隻因遭奸人所害,受困烏丹。臣領命前援,於烏丹百裡之外駐足,接旨於陛下,令臣不得再行至烏丹。’
秦知夷閱至此行,手顫抖不止,喉間乾澀,一時難喘。
她雖早有耳聞,但不敢相信馮嬤嬤的隻字片語。
如今看到蕭懷句句見血的話,她的心不覺絞痛起來,父親被害竟是真的。
‘臣知殿下性純良,亦知臣孫蕭羿性格直率,略有魯莽,恐會因陛下彈壓而反。臣有罪,仍心懷希冀,殿下能體察臣心,保蕭家上下一條生路。’
秦知夷看完這段話,立時站起身來,打翻了銅匣。
縱然蕭懷在信中撇得乾淨,將自己說的左右逢源、審時度勢,都隻是為了蕭家。
可袖手旁觀者就沒有錯處麼?
他蕭懷見死不救,竟妄想要她保住蕭家?
時蓮本在一旁候著,見狀,立刻去收拾地上散亂的銅匣。
時蓮從銅匣邊上摸出一個重塊來,她臉色大驚,“殿下,這……”
秦知夷聞言看去,時蓮手中正握著半邊兵符,蕭家的半邊兵符。
秦知夷閉了閉眼,心底燥鬱非常。
蕭懷這個老狐狸,果然不會毫無目的地將這封信遞到她手上。
他在信中懺悔之際,又及時將他的誠心誠意都悉數奉上,推著她進入京城這場腥風血雨。
為了蕭家,他將所有賭注壓在她身上,他賭她不會絕情似先帝。
屋裡死寂一般。
半晌,秦知夷沙啞地說道,“時蓮,將東西收好。”
而後,她走出了屋子,踏在青石板上,垂著的眼眸中是一片死寂暗沉。
廊上,府中下人帶來了一個人,是身披戎甲的蕭羿。
蕭羿被人領著站在院門外。
他看見了她,隔著幾步距離,他有些近鄉情怯地行禮問安,“聽說殿下回來了,臣來見殿下是否安好。”
蕭羿本在西郊大營練兵,他的人一直在探聽宮裡的消息。
一得知秦知夷出宮,他戎甲未卸,匆忙趕回城內,就是為了見秦知夷一麵。
未等秦知夷回他,蕭羿走近了幾步,見她眼角發紅,麵色懨然。
他突然神色緊張,“殿下哭過了?”
秦知夷立時偏了臉,麵色冷然道,“許久未曾回府,觸景傷情罷了。”
周遭的空氣一時安靜下來,蕭羿想問的話有很多。
他的擔心、焦急也不少,秦知夷不想嫁他的消息京城裡傳的沸沸揚揚。
蕭羿生澀地開口說道,“兩個月後我們就要成婚了,殿下可知曉?”
秦知夷看著他,冷笑了一聲,“蕭羿,你覺得這婚還能成嗎?”
蕭懷的見死不救或許與蕭羿沒有乾係,但蕭家曾與秦郜為伍,殘害她的父親,她無法原諒身為蕭家子孫的蕭羿。
蕭羿以為她在意秦朝英的事,著急地說道,“為何不能?我並未與秦朝英議親,那都是家中祖母的決定。”
秦知夷緩緩說道,“你同誰議親都與我沒關係。”
蕭羿聞言愣住,說道,“怎麼沒有關係,我們自小相識,又定下婚約,我怕你誤會……”
秦知夷無意與他在這閒扯,她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頓地打斷了他的話,“當年北境一戰,陛下聯合蕭家設計害死我父親,你不知道麼?”
蕭羿眼皮一跳,怔忡在原地。
時間仿佛過去許久,他再開口時,嗓音竟沙啞的不像話,“這樣空穴來風的事,殿下從何處聽來的,蕭家與秦家是姻親,怎麼可能謀害先太子。”
秦知夷看他這副神情,就知道他清楚她說的什麼,隻是不敢在她麵前承認他也知曉蕭家謀害先太子一事。
她後退兩步,冷然說道,“太後與蕭將軍商議你我婚事,定然也說清了其中利害,蕭將軍又何必這副模樣來王府?我自是要殺了秦郜的,便不會舍棄你這樣的助力。”
秦知夷三言兩語就將蕭羿的那份心思踩了個稀碎,以他們如今的身份,不過是各取所需的關係,他卻還是裝出一副情深意切。
這樣的虛情假意真是讓她厭煩。
她如今雖有蕭懷給的半邊兵符,但蕭家另外半邊兵符,在蕭羿手裡。
嫁給蕭羿,既能穩住謝太後和蕭家,又能使她手中那半邊兵符不會淪為一塊沒用的石頭。
正好,她並不想和謝太後撕破臉皮,她才不要不會輸。
她要自己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