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仲春末。
寅時四刻,天光不再暗沉如黑夜。
藺九均早起後,差不多都在這個時候出門,然後提著一盞燈籠小心翼翼地照著路,走去範大叔家。
這段日子,秦知夷不怎麼外出,隻在村子裡住著。藺九均去鎮上賣豆腐時,倒是會替她留意探聽些青州的戰況。
平日就是三餐茶飯清淡素淨了點,見不得什麼葷腥,雖然有些苦巴巴的,倒平安得很。
這天,薄暮時分,落了一場雨,淅淅瀝瀝。
鄉道上,雨水衝刷著路上的塵土。
驢車走過的路上,泥土在滾動的車軲轆間跳躍,灰黑色的、泥濘的,散著淡淡的土腥味。
藺九均和範大叔從鎮上賣完豆腐回來,在臨近到家的半道上,雨突然下起來了。
二人趕著驢車匆匆先回了範大叔家,趁著雨不大先從驢車上將賣豆腐的一應東西先卸下來。
卸完東西,雨還在下著,天光還算亮,但在藺九均眼裡已是暮色蒼茫。
若是等到天再黑些,藺九均就要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剛想同範大叔告辭,回家去。
木門外,一個麵色蠟黃乾癟、身材矮瘦的男子攔住了藺九均。
這男子是韋村長的小兒子韋紹林,身材瘦小,透著一股病態,頗有些縱欲過度之相。
韋家住在村頭,一進村就能瞧見他們家那間寬敞亮堂的瓦屋。
藺九均兩人冒著雨進村時,給韋紹林瞧見了,人這會就到了範大叔家門口堵藺九均。
韋紹林之前與藺九均在縣裡一起上過學塾,韋紹林隻是個童生,原是上不了縣裡的學塾,是韋村長砸了不少銀錢讓他入了學。
藺九均同他也沒什麼交情,隻是偶爾會一起搭車回村裡。
後來,韋村長給韋紹林在縣裡置了個院子,韋紹林不怎麼再回村裡,二人也就少了交集。
屋簷下,韋紹林不耐煩地再次說道,“行了,讓你替我抄書是看得上你!”
韋紹林早年考到了童生,算是有天資。
後來他沉迷狎妓、賭錢之事,念書一事也漸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十年來一直沒考出什麼名堂。
韋紹林其實不想再上什麼學塾了,但是不上學塾,他老子就不給錢,他隻能這邊瞞著,那邊騙著。
學塾的小考被教書先生逮了個現行,被罰了十遍抄書,他才想到藺九均這麼個人來。
藺九均淡淡地回道,“沒錢不抄。”
“你!”
韋紹林甩出十個銅板,氣急敗壞地說道,“夠了沒!?”
天色暗沉,藺九均已經不能視物了,但他仍然淡定地望著韋紹林的方向,說道,“一貫錢。”
韋紹林聽了,頗有些咬牙切齒,湊上前說道,“你好大的胃口,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被藺家趕出來的,小心我讓你在這村裡待不下去!”
屋外掛著一盞燈迎風晃了晃,湊到跟前的韋紹林就著光亮,突然看到藺九均身後緩緩走近來一個撐著油紙傘的曼妙女子。
女子雖一身荊釵布裙,仍不掩她眉眼如畫、星眸皓齒。
韋紹林有些看呆了,他不過幾日沒回村裡,怎麼多了這樣一位大美人?
韋紹林指著她,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是誰?”
秦知夷早已聽了他們說了半晌,她的眼神越過了韋紹林,並未搭理他,而是對著藺九均問道,“夫君,這麼夜了,怎麼還不回家?”
藺九均早前就見識過她裝模作樣起來十分得心應手,聽見她方才言語,宛若一位焦心等待夫君回家的妻子,他還是愣怔原地。
韋紹林卻很是震驚,聲音都要變形,“夫君!?”
這一聲喊,把藺九均的心神喚回來了。
藺九均太清楚韋紹林的為人,料想韋紹林此刻落在秦知夷身上的目光,是多麼肆無忌憚的冒昧。
他隨即轉身,想探得秦知夷的方位,擋住韋紹林那來者不善的目光。
正巧秦知夷見他沒反應,抬了手想去拽他。
他不能視物,揚手之間,兩人就這麼莫名地牽上了。
空氣突然凝滯,藺九均一下僵住了。
秦知夷反應卻極快,反手握緊了他的手,說道,“外頭下著雨,我聽見你們趕著車回來了,見你遲遲未歸,擔心是雨太大誤了你。”
其實是秦知夷太餓了,聽見他們趕車回來的動靜,卻遲遲等不到藺九均回來做飯,怕他是在範大叔家躲雨,這才打了傘來尋人。
藺九均了然,不再多留,淡聲同韋紹林告辭後,輕聲對秦知夷應道,“回家吧。”
二人都不再搭理韋紹林,一同走進了雨幕之中,隻留了韋紹林一個人在屋簷下目瞪口呆。
雨聲滴滴答答的,一把油紙傘似乎有些撐不下兩個人。
藺九均在走出幾步後,就立刻放開了秦知夷的手。
秦知夷本沒甚在意的,見他這樣匆匆避嫌,沒好氣地說道,“你我是假成親,我怕在那村戶麵前露餡才順勢而為。”
藺九均有些急促地回道,“姑娘伶俐,在下知、知道。”
秦知夷覺得他這會怪得很,轉頭瞥見他微紅的耳尖,心下一頓,他這是在害羞?
她突然玩味地說道,“下了雨,這路不好走,不牽著我,你跟得上嗎?”
“跟得上。”藺九均試探著伸手,要去攥住秦知夷撐著的傘柄。
因著無法視物,他還是難免碰觸到了她的手,他似是碰到了什麼燙人的東西,迅速向傘柄上端挪了幾分。
秦知夷無聲地彎彎了唇,同他一起撐著傘,走著夜路,往亮著燈的草屋走去。
嘀嘀噠噠的雨聲跳躍在油紙傘上,藺九均的思緒也在一方小小的傘下翻山越嶺。
那幾間草屋,也曾亮著燈,有人這樣等他回家。
柳闕因為恩情,帶著柳喬照顧過他三四年。
但他性子淺淡,不願虧欠人,能夠自己養活自己時,就勸柳闕回並州了。
那幾間草屋也不再熱鬨,就他一個人住著,但他很快就適應了這樣的孤獨。
本該也是如此的。
父母俱亡,無法科考、前途無望,被藺家趕出來,他早該是孑然一身之人。
那日雪地裡,她的出現這樣突然。
她很聰明,會討價還價爭取自己想要的。
她處事果斷,麵對趙媽媽那樣的人絲毫不心慈手軟。
她性格堅韌,身份尊貴卻能忍耐這樣一戶窮苦的農家。
不過相處幾月,他就能探得她的靈魂是這樣溫暖,如果他能看見,她的笑容定然同他想的一樣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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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正是鶯飛草長、桃蹊柳陌之時。
近日,藺九均縮衣節食的,飯桌上長久吃不到什麼肉。
雖然當初威脅他成親的時候,秦知夷說吃苦也無妨,但是這苦也太苦了!
這陣兒她嘴巴裡快淡出個鳥來了,實在想吃些肉來打打牙祭。
這時節了,溪裡都是些刺多肉少的小魚,且溪邊人多,溪裡的魚也不能常捕,若是被莊裡的人看見,打了多少魚就要收多少稅錢。
秦知夷望著鬱鬱蔥蔥的後山,尋思著山裡應當人不多,都春暖花開了,野雞野兔什麼的也該出來蹦躂了,也許可去山裡打些葷腥來吃。
秦知夷在滿屋子裡找了個遍,翻出一把弓箭來。
弓箭有些簡陋粗糙,許久沒用,弦都緊繃了,秦知夷略略修整一番,弓箭已是勉強能用。
沿著一條前人踩出來的光禿小徑,走進密林深處。
一棵棵雜亂無章的樹木生長得枝繁葉茂,枝葉交錯著、層疊著。
陽光穿過茂密的樹葉,星星點點落在秦知夷身上。
她背著弓箭,順著山泉叮咚聲,撥開叢叢灌木林葉。
不管是什麼動物,總要喝水,來水源處準能捉到點野味。
果然,一隻野雞咕咕地叫著,踩著慢悠悠的步伐在溪邊踱步。
它的脖子一前一後地抖著,時不時喝一口山泉水。
秦知夷一時間屏住呼吸,腳步輕輕,悄悄拉起了弓。
在箭就要射出去的那一瞬間,一道氣急敗壞的聲音將野雞嚇得跳竄了一下,撲扇了幾下翅膀,秦知夷也因此射歪了。
究竟是誰壞她好事!
秦知夷惱怒地轉頭去尋,發現灌木叢的另一側,站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人是鄭秋錦。
另一個人是韋紹林,先頭在範大叔家門口,見過這人。
後來藺九均還叮囑她,這人是個愛喝酒賭錢的浪蕩子,讓她切記小心。
“韋紹林,你是不是耍我!”鄭秋錦十分不悅,忿然道,“你不是說要替我給那位李家大公子說項麼!”
韋紹林話中滿是譏諷之意,“人家可是李家大少爺,縱然家中隻是做生意的,哪能看得上你個普通農婦?”
被韋紹林的話刺中,鄭秋錦麵色一下刷白。
她知道不大配得上李向旻,但隻要搭上了線,她就有機會使手段。
藺九均已然娶妻了,她不能讓自己淪為村子裡的笑柄。彆到最後,她這美名在外的鄭秋錦隨便嫁了個鄉野村夫。
鄭秋錦下定決心,一定要嫁個有前途的讀書人,所以這才找到在縣裡上學塾的韋紹林,想讓他幫忙替自己說項,好相看幾位讀書人。
韋紹林前幾日收她東西時,還答應得好好的,現在轉頭就翻臉不認,還專往她的痛處戳。
鄭秋錦氣極了,當即就要甩臉走人。
韋紹林見人要走,忙拉住鄭秋錦,咧著嘴巴笑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來。
他的笑聲十分刺耳下流,“但我和他關係好,你若是給我點的好處,也不是不能給你們牽個線。”
鄭秋錦被韋紹林這麼大力一拽,有些驚慌,想甩開他的手,“你做什麼!”
鄭秋錦望進韋紹林那雙冒著精光的眼睛,背後驚出一片冷汗。
她實在太冒失了,一心隻想著那李府公子的事,全然忘了提防韋紹林,竟這樣就來山上赴他的約!
韋紹林被甩開了也不生氣。
他死盯著鄭秋錦,就像盯著一頭獵物。
隨後他猛撲了上去,狠狠地製住鄭秋錦的雙手,繼而暴力地撕扯她的衣服。
鄭秋錦奮力掙紮著,卻挨了韋紹林一巴掌,兩人滾到了地上。
鄭秋錦摔在地上,被韋紹林壓著,她滿臉是淚,完全掙脫不開這個禽獸。
鄭秋錦閉著眼睛,近乎絕望。
突然她身上一輕。
鄭秋錦慌忙睜了眼去瞧,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秦知夷一把將韋紹林踹一邊去了。
鄭秋錦得了救,坐了起來。
她一身狼狽地看著秦知夷,也沒說話,亂著發絲哭哭啼啼的。
韋紹林沒有設防,才被踹開了,他複又爬起,氣急敗壞地想看是誰壞了他的好事。
卻沒想到,竟是藺九均那貌美的小娘子!
鄭秋錦看見韋紹林又起了身,哭聲都止住了,嚇得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亂著衣衫往山下跑。
灌木叢林裡,隻剩秦知夷和韋紹林兩人。
韋紹林站在原地,打量著秦知夷。
他色迷如豆的眼,笑成一條縫,引舌舔唇地說道,“小娘子,既然你幫了她,就拿自己來替吧。”
韋紹林醜惡嘴臉笑起來時顯得猙獰無比,就要向秦知夷撲過來。
這荒郊野嶺,他強要了她,她也隻能忍氣吞聲。
到時候這小娘子就是他的囊中之物,豈不美哉!
秦知夷盯著韋紹林的眼神變得異常冰冷,語氣中透著十分的不耐煩,“嘖——”
她原不想做這麼絕的,但本來沒打到野雞就煩。
“斷——子!絕——孫!腳——”
秦知夷鉚勁兒踹了上去,正中靶心,韋紹林瞬間疼暈過去了,滾進了草叢。
秦知夷看著地上一動也不動的男人,呸了聲晦氣,撥開草叢,繼續找那隻野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