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口,是柳喬,穿著一身深紅色的新襖子,十分喜慶。
她進門就一蹦一跳地喊著,“阿娘,我們回來了!”
鄭秋錦聽見柳喬的聲音,猜想藺九均肯定也回來了。
她立時走至屋門口,果然看到那個身長玉立的身影。
鄭秋錦紅彤彤的臉蛋上揚著更濃烈的笑意,聲音中滿是喜悅,“阿均哥哥,你回來了。”
藺九均在柳喬身後,聽到鄭秋錦的聲音,他的眉頭微微蹙起,帶了些微妙的不解。
柳闕也從屋裡出來,解釋道,“均哥兒,你鄭叔是給你說親來了。”
藺九均聽了柳闕的話,掀起眼簾淺淺掃了屋門口一眼。
鄭秋錦感覺被藺九均看了一眼,低了頭,頗有些害羞地接著柳闕的話,說道,“就是不知道阿均哥哥從前定親了沒有,能否相看一番。”
藺九均麵上不顯神色,抿唇不語。
鄭秋錦笑容有些僵住,忽而想到他家還住著什麼親戚呢。
她也不拐彎抹角,問道,“阿均哥哥,聽說你家年前來了個親戚,可走了沒有?”
柳闕心裡有些慌,這貴客住在家裡,她本就心難安,忙說道,“沒走,但是她喜靜,又病了,就不好出來見客了。”
鄭秋錦聽了,皺了皺眉,心裡頓時有些不高興。
鄭秋錦今日借著拜年的由頭到藺九均家裡來,就是要問個清楚,好死了心才是。
她說道,“既是病了,也不好叫姑娘挪動了,大過年的,我去給姑娘拜個年吧。”
藺九均已經有些不耐,冷然道,“鄭姑娘,這般有些無禮了。”
鄭秋錦看著他暗沉的麵色,有些退縮。
但眼見年歲愈來愈大,藺九均一直冷著她,要說她也是十裡八鄉有名的賢惠貌美,怎麼就配不上他藺九均一個窮書生了?
她就是被拒了,也要做個明白人。
她咬了咬牙,還是大著膽子說道,“那姑娘也在溪水村住了這麼些日子,竟一日門都未出,隻有逃犯不讓人瞧的,怎麼姑娘家的也不讓人瞧?”
今日是正月初一,藺九均出門之後,秦知夷才起了床。
柳闕早早地就同她說過,今日會有些人來家裡拜年,讓她不必理會。
昨夜喝了酒,今早起來有些宿醉頭疼,她懶得見人,就窩在北側屋裡揉著額角、百無聊賴地翻著書卷。
這會兒她聽著外頭鬨哄哄的,那個什麼鄭姑娘又在院裡陰陽怪氣的,就差說她見不得人了。
秦知夷被吵得頭疼,啪得一聲推開了北側屋的木門,麵色不悅地四下打量了院子裡站著的人。
鄭秋錦也立時轉頭去看這突然出現的女子。
卻見那女子麵容如玉,舉止神態皆透露著一股不凡意味。
鄭秋錦看著看著,心中更加不快了,她將袖口的衣服絞得更緊了些。
秦知夷似是意味到了什麼,抱著胳膊懶懶地靠在門框邊上,裝出一副溫柔可親的模樣,“我是阿均哥哥的表妹,鄭姑娘有禮了。”
她話裡雖客氣,懶散的態度上卻一點不顯。
鄭秋錦有些憤恨地甩了甩袖子,這女子學她喚藺九均!
藺九均聽見動靜已是麵容一滯,再聽到她說的這些話,隻覺得昨夜喝的酒她是不是到現在都沒醒?
鄭秋錦不覺咬緊了下唇,但好歹是見到人了。
她佯起一張笑臉,狀似無意地問道,“我隻知阿均哥哥家年前來了個親戚,沒想到還沒走呢,表妹這是要長住?”
秦知夷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在藺九均身上,調笑道,“長不長住的,還是要看阿均哥哥的意思。”
什麼意思?
若要長住,為什麼要看藺九均的意思?
莫非真是定了親,待等成親了才能長住?
鄭秋錦想到這裡,臉上的假笑險些掛不住。
一旁的藺九均斂了神色,聲音冷淡地對鄭秋錦直接說道,“鄭姑娘天色不早了,請回吧。至於說親一事,在下尚無成親之意,謝絕鄭大娘和鄭姑娘的好意了。”
聽了此話的鄭秋錦,臉上更是青一陣白一陣的。
“不識抬舉的東西,給你家說親,是看得上你!”後頭的鄭老漢聽了冷嗤一聲,又踢了一腳自家兒子,“行了,該走了。”
鄭文麟被自家爹的招呼時,吃得正歡。
被踹了一腳後,他忙又扒拉了一些糕餅進兜裡,才跟著鄭老漢走了出去。
走出院子之前,鄭老漢粘膩的眼神落在了秦知夷身上。
鄭秋錦在他後頭絞著袖子,麵色十分不好看,推著她爹快走。
秦知夷被鄭老漢的眼神瞧得惡心,打了個寒顫,扭頭便躺回屋裡去了。
鄉下村子裡的年節沒有博戲、關撲這樣的娛樂。
入場子看歌舞、入市店飲宴也要去到最近得縣鎮才行,所以村裡人拜過年就各自回家裡歇著了。
晌午時,飯食竟是藺九均端來北側屋的,秦知夷是有些驚訝的。
藺九均是個巧言善辯的書生,秦知夷也不是個嘴上饒人的,這小半月兩人碰上了總能犟嘴幾句。
所以藺九均除了熱炕不會隨意進出這間屋子,更何況兩人昨夜還鬨了些不愉快。
雖然是秦知夷喝醉了先挑得頭,但她可不覺得自己有半分的錯。
四方桌邊,藺九均放下飯食,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麵孔。
他說道,“開春雪融,便能去寄信了,宋姑娘歸期將至,還是免橫生枝節才好。”
藺九均並非全然相信她那日的言辭,卻也不想過多揣度。
收留身份不明的女子會有纏上官司的可能,但他覺得秦知夷說及爹娘故去的情緒極真,他念及自身,就動了惻隱之心。
但這幾日的收留,藺九均真真是體會到了後悔藥的滋味。
先頭猜測她出身不凡,也做好了她會難伺候的準備,但她言語中不乏條理清晰,想也是出身禮儀周全之家,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卻不想她性子跳脫、不拘小節,小半日裡總要鬨出什麼事來,還要怪是屋子裡太委屈憋悶了。
秦知夷知道他在說上午鄭姑娘那事,她挑了挑眉,不客氣地說道,“原不想多事,但那姑娘非要來招惹,就不許我給她個不痛快了?”
藺九均淡聲道,“宋姑娘本不屬於鄉野,何必牽扯過多。”
秦知夷拿起筷子,默了默。
向來是隻有她欺負彆人的份,沒有旁人欺負她的份。
但藺九均說得對,她又不會一輩子待在這,何必同鄭秋錦計較。
她正打算開始吃,突然提起前頭說快要走的話,“你什麼時候去送信記得告訴我一聲,傷口好得太慢了,得去找個郎中看看。”
秦知夷的傷是刀傷,傷口雖不深,但刀口長。
柳闕給的藥都是些粗糙的村裡偏方,她縱是再身體耐造,藥不對症,傷口好得極慢。
正月初四,冰雪消融。
陽光照射之下,皆是萌芽冒青、綠枝拂風之處。
溪水村離嘉平縣遠,坐驢車來回需三個時辰,去鎮上的驛站最近,坐驢車來回兩個時辰就足夠了。
但鎮上沒有女郎中,為著給秦知夷看傷,藺九均還是決定去嘉平縣寄信。
藺九均家裡並沒有車駕,先頭都是借範大叔的驢車,。
他想著這些日子裡來秦知夷的挑剔,必然是坐不了兩個時辰的驢車。
藺九均便找到了鬆山莊的李莊頭。
李莊頭是認識藺九均的,當初他被趕到莊子上住的時候,就是縣裡藺家那邊給李莊頭打了招呼。
藺家看不上這一脈,李莊頭自然也不待見,隨手就丟到莊頭下一個小村子裡去了。
眼下藺九均突然找上門來,還說是要借馬車去縣裡。
李莊頭心裡有些發慌,這待得好好的,怎麼突然要去縣裡,藺家又要這小子回去了?
李莊頭搓著手,突然笑得誠懇,“藺少爺,去縣裡做什麼,可是近來藺老爺身體不太好?”
藺家現在掌家的是藺九均的大伯,藺老爺是藺九均的爺爺,身體一直不好,病了許多年。
藺九均聽出莊頭話中深意,不欲接話。
他摸出了半貫銅錢給李莊頭,聲音凜然,如寒冬臘月,“辦事。”
李莊頭被甩了麵子,心中雖不爽,但還是收了銅錢。
藺九均也算是藺家人,姑且給個方便,左右他撈不到好處,藺九均還住在他莊子上呢!
開春了,但這天還是亮得晚。
辰時快至,秦知夷就被柳喬鬨醒,不用想也知道是誰派來的。
兩人半月多的交情也算深了,柳喬趴在床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秦知夷,“宋姐姐,快醒醒,你們今天要去縣裡呀,我看見屋外那輛馬車了!”
秦知夷在這草屋住了這麼些日子,也知道藺九均家沒養什麼牛啊馬啊什麼的,哪裡來的馬車?
又是一聲雞鳴,天將曉,辰時已至。
秦知夷已經收拾停當,哈欠連天、困意深深地走到屋外。
藺九均已經在院子裡等候她多時了,他遞給了她一個小手爐,還用了一個碎布縫的套子包著。
出了院子,外麵停著的是隻有一匹馬帶著的車駕。
馬兒正在牆根底下,有一口沒一口地揪著剛冒頭的小草嚼著。
前頭趕馬車的人是範大叔。
雖然昨日藺九均便同範大叔說好了,但他還是行至馬車前,說道,“有勞範叔了。”
範大叔笑得爽朗,說道,“客氣啥,剛好今日我便去縣裡賣豆腐。”
範大叔有著做豆腐的手藝,平日就做了豆腐在莊上、鎮裡賣。
車廂內狹小,上了馬車後,秦知夷與藺九均相顧無言,各坐一邊。
兩人中間還放著一擔新鮮的豆腐,用白麻布包了好幾層。
範大叔趕著馬車從溪水村駛離。
村裡有起得早的人家,聽到馬車聲,紛紛探出頭來看,竊竊私語。
馬車有些顛簸,坐的也是硬木板,談不上多舒坦,但架不住秦知夷太困了,她攥著手爐在顛簸中睡得迷迷糊糊。
直到馬車漸漸從鄉間小道,走到官道上,秦知夷才清醒了些。
她掀開藏青色布簾,從馬車窗口看去。
周遭的樹林越來越少,進入嘉平縣的城郊後,全是大片、平坦的田地。
秦知夷扭頭回望,看見藺九均還在閉目養神,卻坐得端端正正,身姿挺拔。
……
裝模做樣的書生。
秦知夷摸了摸兜裡的信,確保還在,她又沒忍住,多看了幾眼藺九均,發現他還是坐得極其板正。
藺九均此刻卻突然睜了眼,兩人就這麼對上了眼神。
?
!
秦知夷率先挪開目光,淡定地問道,“你是不是有夜盲症?”
她很早就想問了,夜裡他進屋子時,一定要摸著牆再跨門檻;放東西時,也要先摸桌子。
還有他剛住進柴房那幾天,秦知夷經常能半夜聽到些聲音,起初她不知道是什麼聲響,但第二日總能看到他新添一處淤青或磕傷。
後來除夕夜那次,她稀裡糊塗問了那麼一嘴,聽到他的回答才猜到了些。
藺九均沒有猶豫,淡然說道,“沒有夜盲症,在下眼盲而已。”
?
他若是眼盲,還能屋裡屋外的忙活,這是把她當瞎子?
秦知夷有些莫名其妙,“你做什麼突然嗆人?”
不願意說就罷,她隻是隨口一問,他也沒必要這麼輕飄飄地說自己是個瞎子吧?
藺九均微微偏頭,有些疑惑,隨後輕描淡寫地解釋道,“不是姑娘理解的那種眼盲,在下年前摔了腦袋。醒來後,視物如眼前蒙了一層白紗,白日還能勉強借助光影,可以行動自如些。夜裡的光微弱,便是一點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