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籬下(1 / 1)

冬日,溪水村的清晨,冷冽寒風刮過草屋。

一聲聲時有時無的雞鳴聲中夾雜了幾聲犬吠,柴火炊煙裡混著蒸米飯香。

北側屋裡,炕下的柴火已經燃儘了,秦知夷一向怕冷,這會便睡得半夢半醒。

院子裡又傳來陣陣交談聲音,秦知夷殘餘的一點困意也被磨滅了。

她起了床,穿起衣裳來,手裡係著衣帶,思緒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窗外的聲音。

應當是村子裡的農戶大娘,聲音洪亮、十分健談,似乎是來送什麼東西的。

好一會,外邊才沒聲音了,然後是哢嗒的落門栓的聲響,秦知夷猜測人應該是走了。

屋裡太冷了,她想找藺九均給屋裡燒個炭盆。

秦知夷剛開了半扇木門,便發現院子裡赫然站著兩人,一人是藺九均,一人是那沒走的村裡大娘。

葛大娘沒走,隻是關了院裡的門,正打算和藺九均悄聲說些什麼。

秦知夷一時懵住,葛大娘卻上下打量著她,開口道,“呀,這就是你家那親戚,竟是個這麼水靈的姑娘,瞧著倒有些貴氣在身上呢!”

秦知夷生得白皙,如花似玉的麵容隨了母親薑嫵。

不是明豔的貌美,是那種細水長流的秀美,一雙明淨清澈的眼睛襯得人十分靈動,即使是粗布棉衣也掩蓋不住。

秦知夷從小到大聽過許多誇她好看的話,但是此時此刻,在一農村屋舍裡,被人當麵嘹了這麼一嗓子,她著實有些不舒服。

“嬸子,不是有事要說麼?”藺九均清潤的聲音,打破這微妙的氛圍。

“哎對對對,你說我這不是差點把正事給忘了麼!”葛大娘從兜裡拿出一個裹了好幾層的布包,又從裡麵摸出一個信封來。

“這眼見著沒幾日就要除夕了,你葛叔還沒回哩!他寄的信我已經收到半個多月了,嬸子不識字,這信拿著也是心焦,均哥兒你能給嬸子念念麼?”

藺九均卻不接信,默了默,轉頭對秦知夷說道,“在下這會要做早食了,宋姑娘可否幫忙讀讀信?”

秦知夷正欲往屋裡縮,聽到藺九均的話,麵色略一沉,有些不高興。

這個書生要人幫忙做事真是順手拈來!

秦知夷思及昨夜藺九均說得並不讓她心安的話,隻得硬著頭皮,應道,“好。”

到底寄窮人籬下,她也不好輕易鬨脾氣的,免得哪句話說錯了惹了這家人。

想來是前頭拉著藺九均扯了好久的閒話,葛大娘心裡也有數,連聲應道,“哎,也好,也好。”

藺九均點了點頭,提著葛大娘送的魚,轉身進了灶房。

院子裡,秦知夷接過信,粗略略先看了一遍。

葛大娘嘴巴卻閒不住,“姑娘姓宋?生的這樣好看,還識字,家裡做什麼的,怎會來這探親呐?”

秦知夷聽了這話,皺了皺眉,未搭理,隻一字一頓的開始讀信。

信不長,都是寫的家長裡短,隻有末尾的話重要些,“寫此信時,人在儋州,已要上船,不日便歸。”

葛大娘轉頭就被信的內容吸引,聽了這信末的話,又焦急起來,“哎呀,這不日、不日的,究竟是什麼時候才到!”

秦知夷看了信的落款,言道,“這信是兩個月前寫的,儋州坐船,月餘便能到潁州,想來中間是停泊了幾個縣鎮,但再如何,除夕前應當是能到的。”

“那便好呀!”葛大娘得了個準信,又喜笑顏開起來,“宋姑娘你今年幾歲了,可曾婚配,來尋均哥兒是做什麼的?”

葛大娘這麼一問,秦知夷覺得著實冒犯,一股腦把信塞了回去,打斷葛大娘說話,語氣有些生硬,“天冷,大娘早回吧。”

說完,秦知夷便扭頭進了灶房。

葛大娘也不惱,隻當姑娘家害羞內斂,擱後頭衝灶房裡喊道,“哎、哎,行,均哥兒你先忙著,嬸子也先回去了,屋裡還有好多事忙呢。”

灶房裡傳來藺九均一聲不大的回應,“好,嬸子慢走。”

藺九均邊將魚放進水缸,邊應著外頭葛大娘的話,一回頭就看見個灰白色身影進了灶房。

隻見那個身影有些埋怨地說道,“原以為你們說完了話,屋裡冷得厲害我才出來的。”

藺九均了然,拿了個乾淨凳子給她坐著,說道,“灶房生火做飯,比寢屋暖和,姑娘稍坐片刻,在下熱個湯就去屋裡燒炭。”

他又聽著外頭,約莫人已經走了,複開口道,“葛大娘人好,就是話多了些,見到生麵孔,她難免有些好奇。”

那他還讓她去念信!

秦知夷壓下心中燥氣,暖了暖手,不客氣地喊道,“喂,書生,你同葛大娘說,我是你親戚麼?”

藺九均愣了愣,並不在意她這樣隨意的稱呼,解釋道,“如此說可能唐突了姑娘,但村子裡人多口雜,說成是親戚才不會徒增是非。”

秦知夷略一尋思覺得有理,嗯了一聲,看著藺九均身旁水缸裡遊得歡快的兩條魚,又問道,“冬日裡也有這樣肥的魚?”

“是白魚,葛大娘的兒子葛辛全去溪邊捕的。”藺九均側了身子去拿湯盅,說道,“今天可做一條來吃,剩下的得留到除夕夜。”

秦知夷眼眸一下亮了,她昨日吃了他做的那道筍煨火肉,現下還意猶未儘,“怎麼做?”

“蒸。”

“切成菱狀,裹了粉炸有味些。”

“做不來細致的菜,能吃即可。”

……

秦知夷捏著手,心中默念,忍一忍,寄人籬下、寄人籬下。

還得在這住半個月,還要吃他做的飯。

屋裡靜了半晌,秦知夷突然問道,“葛叔識字麼?常年在外,對葛嬸可好?”

也許是前頭秦知夷並不想與葛大娘多加交談,眼下卻突然關心起來,藺九均麵容露出疑惑。

秦知夷見了藺九均這副模樣,故意說道,“那話本裡不都寫著,書生都會拋棄糟糠之妻,外出遊學會佳人、上京中舉尚公主什麼的麼……”

“葛叔是跑船的,他們夫妻二人皆不識字,信是給了銀子請人寫的。”藺九均蹙眉解釋回道,“即使是書生,也斷不會做出拋棄糟糠之妻這等不仁不義之事。”

先頭被他嗆聲,秦知夷這才故意挑頭說起書生話本的事。

聽著藺九均一板一眼地為書生正名,秦知夷托著下巴,看著灶下火苗一躍一躍的,她唇角微勾,“哦……”

溪水村近幾日都在下雪,農戶都不大出門走動。是以這些日子,秦知夷順順當當地在藺九均家住下了。

柳喬總會來北側屋溫書,小姑娘可愛又伶俐,秦知夷與柳喬相處的還算不錯。

二人偶爾會一起玩鬨,院裡一塊堆個雪人、拿個壺和石子當投壺玩之類的。

在秦知夷閒得無聊的時候也會教教柳喬念書。

日子過得還算平安,不知不覺間,臘月就過倒了底。

秦知夷一想到竟在這家農戶屋裡安安穩穩住了快小半月,就深深佩服起自己。

不過也是多虧了藺九均做飯好吃,每當秦知夷對床鋪、屋子、炭火、洗澡等等稍有怨氣的時候,吃到了那口熱湯食,她就覺得還能再多忍耐幾日。

眼見就要除夕,過了除夕便能去驛站寄信。

回青州的日子越來越近,秦知夷心中也雀躍起來,覺得這些日子吃過的苦也不算什麼了。

這夜是除夕,臨近晚上用飯時,柳闕問秦知夷,是否同他們一起吃年夜飯。

秦知夷住在這兒的小半月都是單獨一個屋用飯的,想到快要走了,她就欣然答應了。

夜幕將至,已經有年夜飯做得早的人家放起了爆竹。

劈裡啪啦的爆竹聲不斷響起,從村頭到村尾、從溪水村到對岸的穀梁村,接二連三,時有稍息。

萬家燈火、辭舊迎新。

西側屋裡有個稍大的桌,容得下四五個人。

菜色不是什麼滿漢全席,普通的三菜一湯。

但是有魚有肉,好意頭滿滿。

柳闕還另做了一碟栗糕,熱了一小壺酒釀,放了一盤壓歲果子。

白魚用酒蒸煮的,肉質細膩,鮮而不腥;爐焙雞,小火焙乾,加了酒醋汁,顏色金黃,吃起來酥爛。

炒三筍,即各類筍清炒;台菜湯,台菜心最糯,剝了外皮炒的,放了蘑菇、新筍作湯,著實清淡好喝。

秦知夷雖吃過許多珍饈美味,卻覺得這小半月在草屋裡吃的不比從前吃的差,有股煙火人家的菜食味道。

柳闕對秦知夷比較客氣,她說道,“宋姑娘多吃些菜,這酒是我年前釀的,後勁有些大,醉人得很,不可多吃。”

酒過三巡,秦知夷還是有些吃醉了。

她醉眼朦朧中看見柳闕拉著柳喬和藺九均,正要把兩個紅袋子塞給他們。

袋子微晃,聽得出裝的是銅錢。

柳喬收了袋子,高興得緊,偷瞄著想看有多少個銅板。

藺九均未收,無奈地說道,“柳姨,我不需要什麼壓歲錢了。”

“瞎說什麼呢,你又沒成親,當然是個孩子。”柳闕輕打了一下藺九均,抹了一把眼淚,開始罵起來,“藺家人這群黑心肝的,也真是狠心,欺負你年幼,將你丟在這麼個地兒自生自滅……”

談起往事,藺九均神色無異,沒有多言,他低聲勸道,“柳姨,宋姑娘還在呢。”

秦知夷正喝得不亦樂乎,聽了這話,覺得藺九均有種家事不應在外人麵前說道的意味。

於是她捏著酒杯,瞪了藺九均一眼。

她還不稀得知道他家的事。